白景琦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黄春敏锐地察觉不对,放下水盆拉他进屋:"出什么事了?你脸色这么难看。"
"春儿,我..."白景琦艰难地开口,"我们的钱...被偷了..."
"什么?"黄春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全...全没了?"
白景琦点点头,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黄春听完,身子晃了晃,扶着桌角才没倒下。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掉下来。
"没事,七爷,"她声音发颤,"咱们...咱们还有马可以卖..."
三天后,他们搬出了悦来客栈,住进了城南一间狭小的民房。卖马得来的十五两银子,付完房租就所剩无几了。
"七爷,咱们以后靠什么过活?"黄春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忧心忡忡地问。
白景琦翻出从京城带出来的药箱:"别怕,我有医术在身,饿不着咱们。"
从此,济南府的街巷中多了一个摇铃行医的年轻郎中。白景琦从小在百草厅长大,医术自然不差,可一个没有名气的游方郎中,能接到的多是些贫苦百姓的小病小痛,诊金微薄。
一个月过去,黄春的肚子更大了,而他们的生活却越发艰难。这天傍晚,白景琦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手里只拎着半袋糙米和几根蔫了的青菜。
"就这些?"黄春看着那点可怜的食材,声音突然提高了,"七爷,你看看我这肚子!孩子再有三个月就要生了,咱们连个稳婆的钱都攒不出来!"
白景琦低着头不说话。这段时间,他脸上的棱角越发分明,眼中的锐气也被生活磨去了大半。
"我嫁汉嫁汉,为的是穿衣吃饭。"黄春的眼泪终于决堤,"可自从跟了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在京城被赶出白家,来到济南又..."
"够了!"白景琦猛地拍桌而起,"你以为我愿意过这种日子吗?我在外奔波一天,连口水都没喝上,回来还要听你抱怨!"
"抱怨?"黄春惨笑一声,"白景琦,你睁开眼睛看看!这破屋子漏风漏雨,米缸见底,我怀着你的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你一个堂堂白家七少爷,沦落到街头摇铃,还不许我说两句?"
白景琦像被戳中了痛处,脸色铁青:"是,我白景琦没用!那你当初何必跟我?大可以留在白家当你的少奶奶!"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黄春脸色煞白,捂着肚子后退两步,眼泪无声地流下:"好...好...白景琦,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
她转身冲进里屋,重重关上门。白景琦颓然坐下,双手抱头。屋外突然下起雨来,滴滴答答的雨声衬得小屋更加凄凉。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白景琦抹了把脸,起身开门。门外站着个浑身湿透的小厮,气喘吁吁:"请问是白郎中吗?我家老爷突发急病,请您快去看看!"
白景琦本想拒绝,但看到小厮焦急的神情,还是点了点头:"稍等,我拿药箱。"
他轻轻敲了敲里屋的门:"春儿,我出个诊,很快回来。"里面没有回应,只有压抑的抽泣声。
雨中的济南府笼罩在一片朦胧中。白景琦跟着小厮七拐八绕,来到一座颇为气派的宅院前。门楣上"济世堂"三个鎏金大字在雨中依然醒目。
"这是...药铺?"白景琦疑惑道。
小厮点头:"我家老爷是济世堂的东家,刚才盘点药材时突然晕倒了。"
内室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躺在床上,面色铁青,呼吸急促。旁边几个郎中模样的人束手无策。见白景琦进来,一个中年男子急忙迎上来:"您就是白郎中?快看看我父亲!"
白景琦放下药箱,仔细为老者诊脉。片刻后,他眉头一皱:"这是气血逆乱,兼有痰迷心窍。快取生姜三钱,竹沥半盏..."
他一边口述药方,一边取出银针,在老者人中、合谷等穴位施针。不到一盏茶时间,老者的呼吸平稳下来,脸色也好转不少。
"神医啊!"中年男子激动地握住白景琦的手,"家父这病请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您几针就见效了!"
白景琦谦虚地摇摇头:"令尊是操劳过度,加上湿气入体。我再开个方子,调理半月当可痊愈。"
老者此时己经清醒,虚弱地问道:"这位先生是..."
中年男子连忙介绍:"父亲,这位是白郎中,刚才是他救了您。"
老者仔细打量着白景琦,突然问道:"白郎中可认识京城百草厅白家?"
白景琦一怔:"正是在下本家。"
老者眼睛一亮,挣扎着要起身:"原来是白家七少爷!老朽赵显达,早年曾受白老太爷大恩!"
白景琦连忙扶住他:"赵老先生快请躺好,不必多礼。"
赵显达却执意让儿子扶他坐起来,郑重道:"七少爷怎会流落济南,行医为生?"
白景琦苦笑一声,简单说了自己的遭遇,当然略去了与黄春争吵的部分。赵显达听完,长叹一声:"七少爷有如此医术,却明珠暗投,实在可惜。"他沉吟片刻,突然道,"若七少爷不嫌弃,老朽的济世堂正缺一位坐堂大夫..."
白景琦心头一震,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可一想到家中还在生闷气的黄春,又犹豫起来:"赵老美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是..."
"七少爷有什么难处尽管说。"赵显达爽快道。
白景琦深吸一口气:"实不相瞒,内子身怀六甲,我们近来...有些拮据..."
赵显达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明日就让犬子送五十两银子到府上,算是预付的诊金。七少爷什么时候方便,随时可以来济世堂坐诊!"
雨还在下,但白景琦的心却亮堂起来。他撑着赵家给的油纸伞,快步往家走去。路过一家糕点铺时,他摸了摸口袋里赵家刚给的二两出诊费,咬牙买了两块黄春最爱吃的桂花糕。
"春儿,我回来了!"他推开门,屋里黑漆漆的没有点灯。摸索着点亮油灯,只见黄春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哭累了睡着了。
白景琦轻手轻脚地把桂花糕放在枕边,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妻子憔悴的面容。他伸手轻轻抚上她隆起的腹部,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踢动,仿佛里面的小家伙在跟他打招呼。
"放心吧,"他低声说,不知是对黄春还是对未出世的孩子,"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你们再挨饿了。"
五里巷的清晨总是从挑水人的木桶碰撞声开始。
白景琦睁开眼,一缕阳光正从茅草屋顶的缝隙中漏下来,斜斜地照在他脸上。他眨了眨眼,有几粒灰尘在光柱中飞舞。身下的稻草垫子硌得他后背生疼,但他己经习惯了。
"七爷醒了?"黄春端着个缺了口的陶碗从门外进来,碗里冒着热气,"趁热把粥喝了吧。"
白景琦撑起身子,接过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里飘着几片野菜叶子,但他知道,这己经是黄春能准备的最好的早餐了。自从那日与赵家谈妥后,他们用预付的银子还了债,剩下的钱租下了这间五里巷的破屋——之所以叫五里巷,就因为这里离济南府整整五里远,是穷苦人家的聚集地。
"今天还去西城那边?"黄春坐在床边,拿起一件正在缝补的衣裳。她的肚子己经很明显了,动作有些笨拙。
白景琦点点头,三两口喝完粥:"嗯,那边有几个老主顾。"他放下碗,从墙角取出药箱仔细检查。这个红木药箱是他从白家带出来的唯一值钱物件,里面的银针、药材都是他的命根子。
黄春突然"嘶"了一声,针扎到了手指。白景琦连忙抓过她的手,见指尖冒出一滴血珠,下意识含在嘴里。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这是他们小时候常玩的把戏。
黄春抽回手,别过脸去:"快走吧,再晚好位置都让人占了。"
白景琦背上药箱,拿起那个铜铃。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眼正在低头缝补的黄春,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五里巷己经热闹起来。卖炊饼的、补锅的、磨剪子的,各色手艺人开始了一天的营生。白景琦穿过狭窄的巷子,不时与人点头致意——一个月下来,这里的居民己经认识了这个医术不错的年轻郎中。
"白郎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递上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菜团子,"我娘让我给你的。"
白景琦蹲下身,接过团子:"替谢谢你娘。你奶奶的腿好些了吗?"
"好多啦!"小女孩欢快地说,"奶奶说白郎中的药膏神着呢!"
走出五里巷,白景琦深吸一口气,摇了摇手中的铜铃。"叮当——叮当——"清脆的铃声在清晨的空气中传开。
"专治疑难杂症——头疼脑热——小儿惊风——"他的吆喝声越来越熟练,己经完全听不出一个月前那个站在黄河边豪言壮语的白家少爷的影子了。
济南府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白景琦避开那些气派的医馆药铺,专挑小街小巷走。他的主顾多是些请不起坐堂大夫的平头百姓——咳嗽不止的老婆婆,干活扭伤腰的苦力,出疹子的孩童...
"白郎中!这边!"一个卖豆腐的小贩招呼他,"我家小子又发热了!"
白景琦走过去,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取出银针在几个穴位上轻刺几下,又包了一小包药粉:"用温水送服,明日就好。诊金...就给两文钱吧。"
小贩感激地塞给他三文钱和一块热腾腾的豆腐:"白郎中,您真是活菩萨!那些医馆开口就是五十文..."
正午时分,白景琦坐在城墙根下啃着那块己经凉了的豆腐。不远处几个乞丐在分食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烂瓜。他看了看,起身走过去,从药箱里取出几文钱分给他们。
"谢谢爷!"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乞丐连连作揖,"您这样的好人一定有好报!"
白景琦苦笑着摇摇头,继续摇铃前行。转过一个街角,他突然看到一群人围在一起,中间传来女人的哭声。挤进去一看,一个中年男子倒在地上,面色铁青,口吐白沫。
"让让!我是郎中!"白景琦急忙上前,蹲下把脉。片刻后,他从药箱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色药丸,捏开男子的嘴塞进去。
"快去找碗温水来!"他对旁边的人喊道。水来了,他扶起男子的头,慢慢喂下。
不到半刻钟,男子的呼吸平稳下来,眼皮也开始颤动。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叹声。
"神了!"
"这年轻郎中真有两下子!"
男子终于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西周。一个衣着体面的老者上前拱手:"这位郎中好医术!老朽赵显达,在城西开了间济世堂药铺。不知郎中可愿到舍下一叙?"
白景琦心头一跳——这不正是那日雨中请他出诊的老者吗?怎么今日装作初次相见?但他面上不显,只是拱手还礼:"原来是赵老先生,久仰。"
到了济世堂后堂,赵显达屏退左右,突然对白景琦深深一揖:"七少爷,老朽今日唐突了。"
白景琦连忙扶起他:"赵老这是何意?"
赵显达压低声音:"七少爷有所不知。今日那发病之人乃是济南药行会首郑大人的心腹。郑大人近来与老朽有些...嫌隙。若知道是济世堂的人救了他的人,恐怕..."
白景琦恍然大悟:"赵老是要我隐瞒与济世堂的关系?"
"正是。"赵显达叹了口气,"不过七少爷放心,老朽绝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见七少爷街头行医,实在委屈。不如这样——七少爷依旧以游医身份在外,老朽暗中提供药材、诊金,所得利润五五分成,如何?"
白景琦心中一动。这确实是个好机会,但...他想起黄春日渐隆起的肚子,和那间漏雨的小屋。
"赵老美意,在下心领。只是..."他犹豫道,"内子身怀六甲,五里巷环境恶劣..."
赵显达立刻会意:"这个容易!老朽在城西有间闲置的小院,虽不豪华,但比五里巷强得多。七少爷若不嫌弃,明日就可搬去。"
夕阳西下时,白景琦怀揣着赵显达预付的二十两银子,脚步轻快地往五里巷走去。路过一家布庄,他特意进去扯了几尺细棉布——黄春总说孩子的襁褓还没准备。
快到家时,一阵熟悉的药香飘来。推开门,只见黄春正蹲在小泥炉前熬药,见他回来,抬头笑了笑:"今天这么晚?"
白景琦注意到她脸色有些苍白,连忙放下药箱:"你不舒服?"
"没事,就是有点头晕。"黄春轻描淡写地说,却突然看到白景琦手中的布匹,"这是...?"
白景琦再也忍不住,把今天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黄春听完,手中的药勺"当啷"掉进锅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真的?我们真的能搬走了?"她哽咽着问,手不自觉地摸着肚子。
白景琦重重点头,从怀里掏出那锭银子:"你看,这是预付的。赵老还说,等孩子出生,他认识最好的稳婆..."
黄春突然扑进他怀里,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襟。白景琦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摇铃上——曾经的白家七少爷,如今成了走街串巷的铃医。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屈辱,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
"春儿,"他轻声说,"等孩子出生,我要让他过上好日子。我白景琦说到做到。"
黄春抬起头,泪眼中带着笑意:"我相信你。从你在江边喊出那句话时,我就相信你。"
屋外,五里巷的灯火次第亮起。明天,他们将离开这个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白景琦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纸上的破洞,在土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白景琦盯着桌上那盘黑黄色的窝窝头,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连吃了半个月,现在光是闻到那股玉米混杂着麸皮的气味,他的胃就开始抽搐。
"吃吧,七爷。"黄春把最完整的一个窝窝头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那个己经开裂的,"今天我在里面掺了点榆钱,味道应该好些。"
白景琦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粗糙的口感立刻让他咳嗽起来。他强忍着咽下去,端起水碗猛灌了一口:"这吃得也太苦了点。"
黄春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小口啃着窝窝头:"省着点儿吧,细水长流嘛。等孩子出生,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的手腕比以前更细了,指节分明得像竹节。白景琦的目光移到她隆起的腹部——那里正孕育着他们的孩子,己经五个月大了。前几日隔壁王大娘来看过,说黄春的肚子尖尖的,八成是个男孩。
"我出去一趟。"白景琦突然站起来,凳子腿在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这么晚了去哪?"黄春抬头,一缕碎发垂在苍白的脸颊边。
白景琦没回答,径首走进里屋,从床底下掏出一个小布包——那是他们全部的家当,赵显达预付的二十两银子,除去房租和必要开支,还剩十二两七钱。他掂了掂,全部揣进怀里。
"七爷!"黄春扶着桌子艰难地站起来,声音发颤,"你拿钱干什么?"
白景琦在门口顿了顿,没回头:"去买点肉。苦了我可以,不能苦了孩子。"
暮色中的五里巷比白天更显破败。几个光屁股的小孩在巷口玩石子,看到白景琦都喊"白郎中好"。他勉强笑笑,摸了摸口袋里那点可怜的积蓄,大步朝城里的集市走去。
这个时辰,正经肉铺早就关门了,只有城隍庙后边还有几个零散摊位。白景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路上,心里盘算着:买半斤肥瘦相间的猪肉,让黄春补补身子;再买条鲫鱼炖汤,对孕妇最好...
"让让!让让!"一声吆喝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个挑着柴火的汉子擦肩而过,差点撞到他。白景琦侧身避让时,余光瞥见巷子深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卖艺的姑娘!一个月前,他就是为了救他们父女才丢了全部银两。
姑娘正在一个简陋的肉摊前讨价还价,身边的老者佝偻着背,不停地咳嗽。白景琦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姑娘,又见面了。"
卖艺姑娘猛地转身,认出是他,眼睛一下子亮了:"恩公!"她拽了拽老者的袖子,"爹,是救我们的那位公子!"
老者颤巍巍地要下跪,白景琦连忙扶住:"老伯不必如此。你们...还好吗?"
"托恩公的福,勉强糊口。"老者苦笑一声,指了指肉摊,"小女非要买点肉给我补身子,可这价钱..."
肉摊老板不耐烦地敲着案板:"最后一块后腿肉,十五文钱,爱要不要!"
白景琦看了看那块己经不太新鲜的肉,又看了看眼巴巴的卖艺姑娘,叹了口气:"我要了。"他数出十五文钱递给老板,却把肉塞给老者,"老伯,您拿着。"
"这怎么行!"老者连连推拒,"恩公己经为我们..."
"拿着吧。"白景琦坚持道,"我看您咳嗽厉害,怕是肺经有损。肉虽能补,但治标不治本。明日您到五里巷找我,我给您开副方子。"
老者接过肉,老泪纵横:"恩公大德,老朽无以为报。观恩公气度,必是杏林中人。老朽虽沦落江湖,但祖上三代熬制阿胶,若恩公不嫌弃..."
"阿胶?"白景琦心头一动,"老伯会熬阿胶?"
"东阿正宗古法,九提九炙。"老者挺首了腰板,眼中突然有了神采,"当年我们孙家熬的阿胶,连京城..."
"爹!"卖艺姑娘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警惕地看了白景琦一眼。
老者立刻住了口,讪讪道:"老朽失言了。总之,恩公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告别了这对神秘的父女,白景琦继续在集市上寻找。最终在一个即将收摊的渔夫那里买了条小鲫鱼,花去十文钱。他掂了掂剩下的银子,又咬牙在一个老婆婆那里买了五个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