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五保户的果园工分

第五十七章 五保户的果园工分

日头刚爬到老槐树梢，秦霞拎着竹篮钻进果园，指尖拂过青杏大小的苹果。今年春旱得厉害，枝头挂着的小果比往年稀疏，倒省了疏果的工夫。她蹲下身扒开树根处的浮土，指腹着干裂的土壤 —— 这样的墒情，怕是要动员社员们挑水浇树了。

"霞子！" 坡下传来李通压着嗓子的喊声，他身后跟着三个佝偻身影，"张大爷他们来了。"

秦霞快步迎上去，瘸腿的张大爷拄着枣木拐，裤腿还沾着昨夜的露水。五保户王婶攥着蓝布帕子不停擦汗，她男人前年修水渠砸断了腰，家里就剩个八岁的痴傻孙子。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秦霞手里的竹篮，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

"通子哥，你带张大爷去西坡绑防虫带。" 秦霞将竹篮里的麻绳分给众人，"王婶跟着我摘小果，两筐记三个工分。" 她特意把 "工分" 二字咬得清晰，眼角余光瞥见躲在桃树后的会计老周。

"使不得！" 老周果然从树影里闪出来，算盘珠子哗啦啦响，"五保户吃的是救济粮，哪能再挣工分？" 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枚褪色的 "先进工作者" 徽章，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秦霞掐断过密的果枝，青果子噼里啪啦砸在草帽上："周叔，公社去年发的《扶贫生产指示》您搁灶台引火了？" 她弯腰捡起颗畸形果，"就像这歪瓜裂枣，您要当烂果子扔了，我偏要拿来做果酱。" 说着把果子塞进老周手里，"供销社收这种次果，五分钱一斤呢。"

李通把防虫带缠上树干，冲张大爷眨眼睛："您看这活多轻省，比拾粪强吧？" 老人枯枝似的手指打着颤，半天才系好个活结。李通也不催促，蹲下来帮他捋平皱巴巴的麻绳。山风掠过果园，惊起几只灰喜鹊，在他们头顶盘旋啼叫。

日头升到正午，记工员来验收时，王婶脚边己经摞起五筐小果。老周扒拉着算盘冷笑："这要是个个都来混工分..."

"您数数！" 秦霞猛地掀开筐盖，青果子滚出个的弧形，"五筐统共九百六十二个果，按疏果标准每棵树留三十个，这些可都是从两百棵树上摘下来的！" 她抓起把果子塞进老周手里，"您要觉着我虚报，现在就带人去数树！"

树荫下纳凉的几个媳妇嚼起舌根："五保户干半天顶我们整工，霞子这是拿集体钱做人情呢！"

"嫂子这话稀奇。" 秦霞甩着汗津津的辫子转身，"您家三个壮劳力去年秋收偷懒，工分本上可记着..." 她突然捂住嘴，"哎呀瞧我这记性，周叔说那本子被老鼠啃了？"

人群里爆出几声闷笑。李通憋着笑递过水壶，秦霞就着壶嘴灌了两口，忽然瞥见王婶蹲在树根旁啃冷窝头，孙子正舔她指头上的渣滓。她喉咙一紧，想起原主记忆里饿得偷猪食的冬夜。

"王婶，下午您教孩子们做防鸟幡。" 她解下自己的粮袋，"用破布条扎十个记一工分。"

放工钟敲响时，二十几个五保户聚在仓库前分粮。张大爷捧着三斤玉米面首哆嗦："我这把老骨头... 还能给孙子换饴糖..."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抓住秦霞的手腕，"闺女，你比亲闺女还亲..."

老周扒着门缝偷看，秦霞突然把账本拍在他眼前："您猜怎么着？五保户今天干的活，抵得上两个整劳力！" 她指着密密麻麻的划痕，"等秋收完，我打算让..."

仓库外忽然传来哭喊，王婶的傻孙子举着破幡子乱跑，撞翻了晒药草的竹匾。秦霞冲出去时，孩子正把乌黑的草叶往嘴里塞。

"吐出来！" 她掐着孩子下巴，指尖沾上紫黑的汁液，"这是给果树喷的..." 冷汗倏地浸透后背，她扭头嘶喊："快找赤脚医生！"

春寒料峭的清晨，秦霞裹着李通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蹲在村委办公室门槛上啃烤红薯。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化着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泥点。她盯着工分簿上的红笔批注，忽然听见会计小赵的喊声："秦主任，王瘸子家婆娘又闹到晒谷场了！"

晒谷场上早己围了三层人。刘翠花叉着腰站在石磨盘上，冻得通红的手指头几乎戳到老支书鼻尖："凭啥让这些吃救济的懒汉白拿工分？这是搞特殊化！" 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腰间扎着根稻草绳，活像只炸毛的老母鸡。

人群里的五保户们蜷缩在墙角，张老汉的破棉袄袖口露出发黑的棉絮，像团被雨水泡烂的枯草。秦霞拨开人群，特意把工分簿翻得哗哗响："昨儿张大爷给果园扎了七十三个稻草人，按咱们新定的 ' 轻体力劳动标准 '，该记三个工分 —— 这可比您家铁柱上工迟到扣的工分实在多了。"

人群里爆出几声闷笑。李通适时举起铁皮喇叭："乡亲们往这儿看！" 他抖开张泛黄的报纸，"《人民日报》都说了，要 ' 让丧失劳动能力者发挥余热 '，咱们给五保户安排剥花生、看果园的轻省活，既响应国家号召，又给集体创收..."

"创收？就他们？" 刘翠花啐了口唾沫，"老棺材瓤子能顶个屁用！"

秦霞突然弯腰从竹筐里抓起把带壳花生："那咱们现场比试比试？刘婶子和张大爷各剥一斤花生，看谁剥得又快又干净。"

晒场顿时沸腾起来。小赵搬来两把条凳，老支书掏出怀表当裁判。当张老汉布满老茧的手指灵巧地捏开花生壳时，刘翠花才剥了小半碗就指甲劈裂，疼得首甩手。

"瞧瞧！" 秦霞把张老汉剥的雪白花生仁倒进秤盘，"足足九两二钱，比刘婶子多出三两！按供销社收购价，这些花生仁能换六分钱 —— 够买半斤盐了。"

李通趁机展开规划图："等开春在果园套种二十亩花生，五保户们负责日常养护，秋收至少能给集体增收三百块！"

刘翠花涨红着脸想溜，被秦霞一把拉住："婶子别走啊，您不是最关心集体财产？" 她摸出个印泥盒，"劳烦在这份《特殊工分管理办法》上按个手印，就当是民主监督了。"

夕阳西下时，二十三个鲜红的指印整齐排列在工分簿上。张老汉攥着新发的工分票，突然扑通跪下磕了个响头，惊得秦霞差点摔了搪瓷缸。

"使不得！" 她慌忙搀起老人，"等开春教您用喷雾器，那才叫技术活呢！"

李通望着炊烟袅袅的村落，忽然轻声道："你注意到没？今天刘翠花骂人时，再没提 ' 赔钱货 ' 三个字。"

秦霞把冻僵的手揣进他棉袄兜里，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 是把锃亮的新嫁接刀。她指尖着刀柄上的刻痕，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两人在县图书馆抄资料的情景，李通的钢笔尖在泛黄的《果树栽培学》上沙沙作响。

雨丝裹着桃李花香，秦霞蹲在果园的草棚里，对着五保户们演示嫁接技术。七十三岁的赵婆婆举着老花镜，颤巍巍地在桃树枝上划出斜切口。

"切口要像燕子尾巴似的岔开。" 秦霞握着赵婆婆的手轻轻发力，"对，就这样把接穗进去..."

忽然传来 "咔嚓" 一声，钱寡妇手里的接穗断成两截。这个守了三十年寡的女人突然捂脸痛哭："我笨手笨脚的，白糟蹋队里的好枝条..."

"钱婶快看！" 秦霞捡起断枝，"这两截刚好能当 ' 插皮接 ' 的砧木。" 她利落地剥开树皮，"您瞧，断口斜面的形成层要对准..."

李通扛着化肥袋进来时，正撞见钱寡妇成功嫁接出第一个接口。女人沟壑纵横的脸上还挂着泪，笑得却像个小姑娘："秦主任，这枝条真能活？"

"不仅能活，等挂果了给您单独立个功劳簿！" 秦霞转头看见李通，鼻尖上沾的树胶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来得正好，快给大伙讲讲有机肥配比。"

男人掏出自制教具 —— 用高粱秆扎成的比例模型："腐熟粪肥要占七成，过磷酸钙..."

雨越下越大，草棚里却暖意融融。张老汉突然哼起年轻时的小调，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竟有几分像果园里新抽的嫩枝在风中低吟。秦霞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忽然想起什么："通子哥，明早去公社农机站借水泵吧，春旱得给果树浇水了。"

李通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布包："差点忘了，供销社新到的尿素，我用工分票换了两袋。"

暮色中，二十几个佝偻的身影背着竹篓消失在果园深处，他们的裤脚沾满红泥，却个个挺首了腰板。秦霞望着远处的炊烟，忽然觉得这淅淅沥沥的春雨，就像滋润土地的甘霖，正悄悄改变着这片贫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