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嫁接成活率统计
蝉鸣在密不透风的果园里织成一张滚烫的网。秦霞蹲在垄沟里,汗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在粗布衬衫上洇出深色的盐渍。她的指尖着嫁接刀的木柄,那上面还留着去年冬天李通帮她刻的防滑纹。她手里攥着的油印表格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眯起眼睛仔细数着嫁接苗上冒出的嫩芽,随后将铅笔头放在舌尖蘸了蘸,在 “成活数” 那栏重重划下一道。
“李会计!” 她扭头冲李通喊道,声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东头第三畦的紫穗槐砧木得单列统计,跟本村野酸枣的亲和力差着两成呢!”
李通正趴在磨盘大的算盘上记账,听到喊声,他抬起头,推了推缠胶布的眼镜腿。“昨儿刚按你说的把砧木分三类建档,这又搞细分?” 他扬了扬手里三指厚的手抄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爬满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嫁接数据和观察笔记。
“科学种植就得较这个真。” 秦霞摘下草帽扇风,露出晒成小麦色的脖颈,上面还挂着细密的汗珠,“像 32 号苗圃用的冯丹牡丹根砧木,跟普通芍药砧木的愈合速度差着五天,这要混作一谈……” 她突然噤声,耳朵贴向地面。
远处传来闷雷似的脚步声,公社技术员王大勇挎着漆皮剥落的公文包,迈着大步走来。他皮鞋上还沾着县城的柏油,在泥土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昨夜他在县招待所接到匿名电话,说秦霞的实验是“破坏集体生产”,话筒里传来他熟悉的咳嗽声——那是公社副书记老杨的哮喘。。他掀开苗圃的草帘子,鼻尖几乎戳到秦霞的记录表上:“秦霞同志,公社接到群众反映,说你们搞资本主义那一套……”他压低声音,“老杨的侄子想承包咱村果园,你懂的。”
“王技术员来得正好!” 秦霞突然抓起把嫁接刀,银亮的刀刃在日头下晃出个光斑,“您给评评理,这嫁接口削成 45 度斜面,是不是比平切面愈合快?”
王大勇被问得一愣,手指无意识地着公文包带。去年冬天他儿子发烧,公社卫生院的青霉素缺货,是秦霞连夜翻山采药救了孩子。此刻他望着她晒黑的脸庞,忽然想起妻子说过的话:“这姑娘比咱爷们儿还能扛事儿。”
他下意识接过刀比划:“理论上…… 斜面接触面积大……”
“您看这数据!” 秦霞哗啦抖开记录表,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迹详细记录着各项数据,清晰明了。王大勇的目光落在「平切面62%」「斜面78%」的对比栏上,突然想起自家果园去年因嫁接失败损失的三十棵苹果树。 她手指顺着油墨未干的表格往下滑,指尖停在「形成层贴合度」一栏,“您看,斜面切削能让砧穗形成层接触面积扩大40%,愈合速度提升5天。这是根据《植物生理学》里的维管束对接理论设计的。”语气坚定“要是按某些人说的搞平均主义,这 16% 的差距就喂了狗了!”
李通憋着笑把算盘珠拨得噼啪响,余光却偷偷瞟向秦霞晒得发红的后颈。她总把辫子盘在草帽下,几缕碎发沾着汗水贴在皮肤上,让他想起春天野地里疯长的菟丝子。墨汁斑驳的 “果树嫁接成活率对比表” 上,不同颜色的算珠代表各类砧木。他特意用红色标记秦霞改良的斜面嫁接法,那串算珠在阳光下跳动,像极了她说话时眼睛里的光。这时,一阵带着燥热气息的南风掠过苗圃,掀起他压在玻璃板下的《植物生理学》手抄本,泛黄的纸页间还夹着晒干的接穗样本,那是他们无数次实验留下的珍贵痕迹。
“可这天天搞统计,耽误多少生产工夫?” 王大勇的公文包磕在苗床架上,震落几片嫩芽。
秦霞突然弯腰从苗床底拖出个木箱,掀开盖,里面是码得齐整的档案袋:“王技术员认得字吧?这每个档案袋装着十株苗的生长记录。” 她抽出一摞泛着霉味的草纸,上面详细记录着嫁接过程中的点点滴滴,“三月十二嫁接的野酸枣砧木,西月十八发现砧穗结合部有黑斑,西月二十用石硫合剂处理……”
王大勇的喉结上下滚动,钢笔帽不知何时松开了,蓝黑墨水洇湿了中山装口袋。李通适时递上算盘:“按秦霞的数据化管理,今年嫁接成本比去年降了三成,王技术员要不要看看明细?”
两个月后,秋风卷着落叶掠过苗圃。秦霞蹲在蓄水池边涮钢笔,水面忽然砸进个青皮核桃。“接着!” 李通倚着老槐树抛来第二颗,“你那个‘亲和力系数’,真不是唬人的?”
“砧木和接穗就像处对象。” 秦霞咬开核桃,汁水溅在记录表上,“门当户对不一定过得好日子,但至少……” 她突然噤声,指尖抚过苗床上新爆的芽孢,眼神温柔而专注,“至少要知道为什么过不好。”
暮色里忽然滚过闷雷,秦霞跳起来扑向苗床:“快!塑料布!” 她扯嗓子吼的声音惊飞了归巢的麻雀。
秦霞再次蹲在果园垄沟里,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两个硬币大的破洞。她攥着钢笔在本子上划拉:“第 47 株,砧木首径 3.2 厘米,接穗叶芽坏死。”
“这洋墨水写的蝌蚪文能管用?” 秦铁柱杵着锄头冷笑,汗衫领口沾着黄泥,“要俺说,首接数死几棵活几棵多痛快!”
李通正往竹竿上绑红布条做标记,闻言抬头道:“铁柱哥,霞子这是在搞科学实验,得记清楚每株的……” 话没说完,秦铁柱一脚踹飞脚边的农药桶,铁皮桶哐当撞在枣树上惊起群鸦。
“科学?科学能让稻子多收三成?” 他啐口浓痰,“老子就信眼见为实!”
秦霞拍着裤腿站起身,钢笔尖在日头下闪过寒光:“大哥见过县农技站的测产单吧?那些带小数点的数就是蝌蚪文变的。等秋后咱村苹果卖进省供销社 ——” 她故意拖长音,看着秦铁柱不自觉挺首的腰板,“采购员问起亩产几何、优果率多少,您打算掰着手指头跟人说约莫、大概?”
树荫里纳鞋底的几个媳妇噗嗤笑出声,秦铁柱黝黑的脸涨成猪肝色。李通忙打圆场:“霞子教大家画正字记数怎么样?像记工分那样……”
秦霞猫腰钻进果园旁的窝棚。竹篾编的墙透进缕缕光斑,照在糊满报纸的土墙上。她展开从公社要来的旧报纸,空白处密密麻麻列着嫁接日期、砧木品种、接穗长度等十二项数据。
“第 129 株存活。” 她往陶罐里扔颗黄豆计数,罐底己铺满圆滚滚的豆子。指尖触到罐壁时突然顿住 —— 豆子数量比昨日统计少了十七颗。
窝棚外传来窸窣响动,秦霞猛地掀开草帘。七八个半大孩子慌慌张张逃开,裤兜里鼓鼓囊囊漏出豆角。最胖的那个边跑边喊:“霞姑!俺娘说记账的豆子煮着香!”
“好你们这帮小土匪!” 秦霞抄起竹扫帚作势要打,嘴角却来。当晚她敲开村小教室,用三块水果糖 “雇” 来六个西年级学生当统计员,教他们在作业本封皮画苹果树,每活一株就涂红个苹果。
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袭来,秦霞顶着斗笠冲进雨幕。嫁接苗才抽出的嫩芽在狂风里乱颤,她哆嗦着往塑料布下塞记录本,却见李通跪在泥地里,正用蓑衣盖住刚做好的竹制测距仪。
“不要命了!” 她拽他往高处跑,“仪器泡坏还能重做!”
李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这里记着开春到现在所有嫁接数据,霞子你看 ——” 他掀开蓑衣一角,竹筒里竟藏着用油纸包好的记录本,“前天地窖受潮,我怕……”
秦霞鼻子发酸。这傻子把本子藏怀里带出来,自己倒淋得透湿。她扯过斗笠扣在他头上:“李通同志,我以果园技术总监身份命令你,立刻撤离危险作业区!”
男人喉结动了动,突然抓住她手腕:“存活率 78.6%,比省农科院指导手册高 13.2 个百分点。” 他眼睛亮得吓人,“霞子,咱们成了!”
雨点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秦霞望着漫山嫁接苗在暴雨中倔强生长的模样,忽然笑出声。远处传来秦铁柱的吆喝:“二队带麻绳的过来固棚!三队检查排水渠 ——”,这声音,仿佛预示着果园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