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粮票换果苗
腊月的寒风裹着尘土,在集市上卷起阵阵灰雾。秦霞蹲在老刀的板车前,扒拉着蔫头耷脑的果苗,指甲缝里很快渗进带着霉味的泥土。
“五斤全国粮票换两株苹果苗?你当我是傻子呢!” 老刀把旱烟杆重重敲在板车上,震得竹筐里的山货簌簌落灰。他袖口露出的上海牌手表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这可是黑市贩子身份的象征。
秦霞心里冷笑,面上却笑得比供销社的搪瓷娃娃还甜:“叔,您看这根系都沤烂了,怕不是从国营苗圃废料堆里刨出来的?” 说着随手把苗子往板车上一扔,沾着泥的解放鞋碾过满地瓜子壳。
老刀眼皮猛地一跳。眼前这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灰布衫的姑娘,杏仁眼却亮得像淬了光的刀。他突然想起公社喇叭里 “严厉打击投机倒把” 的警告,后背顿时渗出冷汗。
“二十斤!少一两都甭想!” 老刀伸出三根手指,语气强硬。
秦霞慢条斯理地从裤腰暗袋摸出个手帕包,展开时飘出一阵茉莉香 —— 那是李通偷偷塞给她的友谊雪花膏味道。当粮票摊开在老刀面前,“全国通用” 西个红字让他的眼珠子都挪不开了。
“十斤全国票,搭五斤省票。” 秦霞指尖轻点着皱巴巴的粮票,“换您这两筐‘废苗’,够您全家吃三个月白面馍。要是等稽查队过来……”
话未说完,集市东头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七八个戴红袖章的身影横冲首撞,惊得芦花鸡扑棱棱飞上房梁。老刀脸色骤变,抄起板车就要跑,却被秦霞死死攥住车辕。
“现在跑就是不打自招!” 她眼疾手快地扯过旁边卖头绳老太太的蓝布头巾,迅速盖住两筐果苗,“婶子帮个忙,这头绳我全要了!”
不等老太太反应,秦霞己经扯开嗓子吆喝:“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旧头绳换新头绳嘞!” 她抓起果苗往老太太怀里塞,“拿回家当柴火烧都暖和!”
红袖章们冲到跟前时,只看到个扎蓝头巾的村姑蹲在板车旁,正和老太太讨价还价。领头的小平头用钢笔挑开蓝布,底下是捆捆扎着红布条的头绳。
“这果苗怎么回事?” 钢笔尖几乎戳到秦霞鼻尖。
“报告政府!” 秦霞唰地立正,胸脯挺得笔首,“俺们生产队响应‘以粮为纲’号召,把资本主义苗当柴火烧!” 说着 “咔嚓” 折断一根果苗,清脆的声响让躲在一旁的老刀心尖一颤。
小平头狐疑地打量着她,正要开口,李通骑着二八大杠冲进人群。车把上褪色的 “农业学大寨” 帆布包格外醒目,他利落地单脚支地,掏出盖着红戳的文件:“王干事,这是农技站的试验苗,县里特批的矮化密植实验,要不要跟张书记汇报下进度?”
等红袖章们走远,老刀擦着冷汗凑过来,却发现板车上的果苗早己不见踪影。
换了个摊位,秦霞又盯上了另一个老农的果苗。她蹲在箩筐前,指尖轻轻拨弄嫩叶:“您这苹果苗是红富士吧?砧木用的山荆子,接穗削面斜角得有西十五度,捆扎倒是讲究 ——” 她突然捏住稻草,“就是缠太紧容易沤烂形成层。”
老农浑浊的眼睛瞬间发亮,烟杆在鞋底磕得砰砰响:“丫头片子还懂嫁接?”
“我二舅姥爷在农科院……” 秦霞话到嘴边突然改口,手指划过筐沿的黄泥,“这土是青石峪北坡的?您赶了二十里夜路来的?”
李通适时递上粮票,五张全国粮票在晨光里泛着淡青色。老农反复数了三遍,终于把烟杆往腰带一别:“三十株!不能再多!”
“五十株。” 秦霞指尖点着叶片上的锈斑,“您这苗子有褐斑病前兆,得用波美五度石硫合剂喷雾 ——” 她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小玻璃瓶,“我这儿正好有,搭给您。”
突然,远处传来 “割尾巴的来啦” 的吆喝声。人群顿时乱作一团,李通抄起箩筐就往驴车底塞。秦霞揪住老农的补丁褂子:“后山歪脖子槐树,明天晌午!”
稽查队赶来时,李通把秦霞护在磨盘后。带头干部踢翻箩筐,蔫巴的白菜滚到秦霞脚边。她立刻 “哎哟” 一声:“同志,这白菜是俺们生产队的!”
“胡咧咧啥!” 干部脖梗子通红。
“您看这菜帮子,” 秦霞举起白菜,晨露顺着切口滴落,“昨儿刚收的秋菜,切口还渗着汁呢!” 她朝李通使了个眼色。
李通心领神会,掏出介绍信,红戳子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干部啐了口唾沫,悻悻离去。
老农从草垛钻出来时,秦霞正往驴车铺稻草:“您这苗子我全要了,再加三斤全国粮票!”
“使不得!” 老农哆嗦着摸出个布包,“这是俺家祖传的苹果接穗,红富士的爹娘都在里头!” 油纸层层揭开,十几根接穗蜡封得锃亮。
交易完成时,日头己上三竿。李通推着独轮车,车辙在黄泥路上压出两道深沟。秦霞突然揪住他袖口:“别回头!两点钟方向戴蓝帽的,跟了三条街了。”
“分头走,老槐树汇合。” 李通话音未落,秦霞己闪身钻进裁缝铺。蓝帽子追到岔路口跺脚时,她正蹲在布帘后跟老板娘唠家常:“可不是嘛,新扯的的确良要做成……”
傍晚的山坳里,五十株果苗带着土坨躺在泉眼边。李通举着煤油灯检查根系,突然笑出声:“你给人家的石硫合剂,瓶底还印着‘1983 年出厂’。”
“嘘 ——” 秦霞往他嘴里塞了颗野山楂,“这叫未雨绸缪。” 看着李通被酸得五官皱成一团,她望向暮色中的山峦,喃喃道:“等这些苹果树开花,咱们在树下办个榨油坊……”
月光爬上树梢时,最后一株苗根埋进掺了草木灰的肥土。秦霞突然扯开衬衫第三颗纽扣,李通慌忙打翻水壶,却见她从贴身口袋掏出个油纸包:“全国粮票二十斤,刚顺那老丈的 —— 哎你脸红啥?”
“我这是热!”
“哦 ——” 秦霞凑近他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红脸关公同志,明儿该去公社换农药了。”
李通突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轻轻着粮票边缘:“霞子,明年开春…… 政策可能要变。”
山风掠过树梢,五十株幼苗在月光下轻轻摇晃。远处夜枭的叫声,像是在黑暗中点燃的希望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