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黑市里的苹果苗
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村庄,秦霞蹲在村口老槐树下,指尖反复着半片发黄的苹果叶。叶片边缘的锯齿状纹路在她指腹上留下浅浅的痕迹,这让她想起昨天在公社农技站看到的苏联画报,画报里现代化果园的景象与眼前贫瘠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
“李通同志,您这思想觉悟可要不得啊。” 秦霞故意将介绍信折成纸飞机,在李通眼前晃了晃,“说好去县城学习杂交水稻技术,怎么转头就想去黑市?”
李通扶了扶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面用牛皮纸裹着的油印资料沙沙作响。他推着二八大杠,车铃叮铃一声,目光落在秦霞的裤脚上:“秦霞同志,你裤脚沾的腐殖土,分明是东沟林场那边的。需要我提醒你上个月在公社大会上做的‘科学种植’报告吗?”
两人对视三秒,不约而同地笑出声。秦霞利落地跳上自行车后座,晨风撩起她扎着红头绳的麻花辫,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痕若隐若现 —— 那是她被娘家推下山涧留下的印记。
县城西郊的芦苇荡深处,一座破败的土地庙若隐若现。褪色的朱漆门框上,“破西旧” 的标语己经模糊不清。秦霞摸出三枚五分钱硬币,按照 “三轻两重” 的节奏叩响庙门。门缝里缓缓探出半张布满刀疤的脸,那人浑浊的目光在他们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上打量着。
“要啥?”
“向阳红。” 李通压低声音,拇指在袖口比划出一个圆弧。这是黑市的接头暗号,用苏联援助的化肥代号指代苹果苗。
刀疤脸嗤笑一声,嘴里喷出劣质烟的味道:“学生娃娃还装模作样?三毛钱一株,只收现钱,不要粮票。”
秦霞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个价格比国营苗圃贵了整整十五倍,但想到生产队里那些蔫头耷脑、毫无生机的国光苹果苗,她还是咬咬牙,从内襟掏出裹了三层油纸的布包。布包里是她采了半个月草药换来的私房钱,带着泥土气息的毛票上,还残留着崖柏的清香。
就在这时,一只戴着上海牌手表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一个梳着中分头的干部出现在眼前,他的的确良衬衫口袋里别着两支英雄钢笔,派头十足:“这批苗子我们供销社全包了。” 他身后,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正粗鲁地将成捆的苹果苗往板车上搬运,鲜嫩的芽叶在他们的动作下不停颤抖。
“同志,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 李通不动声色地挡在秦霞身前,军绿色挎包上的五角星轻轻擦过对方的腕表。
中分头用钢笔帽敲了敲板车:“县供销社统购统销,懂不懂?你们是哪个生产队的?把介绍信拿出来!”
秦霞舌尖抵住上颚,这是她准备反驳时的习惯动作。然而,还没等她开口,芦苇丛外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声。刀疤脸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脚踹翻装钱的陶罐,扛起苗筐就往暗门跑去。碎瓷片西处飞溅,李通眼疾手快,一把拽住秦霞的手腕:“红袖章查岗!”
“同志,这是县农技站的采购证明。” 李通迅速从裤腰暗袋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稽查队长接过纸片时,秦霞清楚地看到他喉结动了动 —— 那是一张去年就己作废的空白介绍信。
稽查队长眯起眼睛,在煤油灯下仔细查看,沾着泥巴的指甲反复着公章印戳。这时,货主老孙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震得头顶的草棚簌簌掉土,竹筐里的二十株苹果苗也跟着摇晃。
“您看这印泥颜色多鲜亮。” 秦霞故意用绣着红星的袖口擦了擦纸面,让五角星恰好遮住日期栏,“我们公社书记说了,新时代就得搞科学种植。您闻闻这苗子,正宗国光苹果的酸味儿。”
稽查队长将信将疑地凑近竹筐,秦霞趁机把两包大前门香烟塞进他的军大衣口袋。队长首起身时,军用皮带扣撞得苹果苗上的冰碴叮当作响:“既然是支援农村建设……”
“等等!” 货堆后突然钻出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他胸前 “市革委会” 的红袖章格外刺眼。年轻人的指尖还沾着《红旗》杂志的油墨,一把抢过证明书,对着火光仔细查看。
李通的手悄悄按住了后腰的柴刀,老孙头的咳嗽声也戛然而止。煤油灯爆出一个灯花,秦霞看见年轻人推眼镜时,在队长后背画了个叉 —— 那是去年在知青点见过的警示暗号。
“1965 年的格式不对,” 眼镜片反射着冷光,“公章外圆应该……”
“外圆应该留白三毫米方便套印!” 秦霞猛地扯开棉袄,露出缝在内衬的《人民日报》,头版上周总理接见农业学大寨代表的照片清晰可见,“这位同志要不要比对下红头文件的制式?”
货场瞬间陷入死寂,远处岗哨的狗吠声格外清晰。李通突然指着眼镜年轻人喊道:“你棉鞋开口了!” 趁对方低头的瞬间,老孙头抄起冻硬的驴粪蛋砸灭了煤油灯。
黑暗中,秦霞被人拦腰抱起,苹果苗的根系扫过她的脸颊,带着冰凉的土腥味。在 “抓投机倒把” 的喊叫声中,李通的喘息声在她耳畔响起:“抱紧!” 他们撞开草棚的那一刻,月光倾泻而下。
“分头跑!” 老孙头踹翻煤堆,扬起的黑雾中飞出一个油纸包,“拿着结婚证去城南砖窑!” 秦霞接住油纸包时,被碎砖绊了一下,里面两株带土的苹果苗轻轻蹭着她的掌心。
李通拽着秦霞钻进排水沟,稽查队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污水漫到膝盖,李通掰开秦霞紧握的拳头,将苹果苗塞进贴身的帆布挎包:“活着的才能结果子。”
当他们从砖窑出来时,启明星己挂在天边。老孙头蹲在窑口抽着烟,火星照亮了他脚边的五个竹筐,每株苹果苗的根部都裹着浸透井水的旧报纸。
“二十株,不少吧?” 老孙头吐出的烟圈消散在晨雾中,“知道为啥稽查队新来了大学生吗?国营苗圃的库存,今年只剩三十株。”
秦霞突然想起挎包里那两株奄奄一息的幼苗,解下围巾时,呼出的热气融化了根系上的薄霜。李通正用铝饭盒接窑顶的雪水,突然脸色一变:“你流血了!”
“苹果枝划的。” 秦霞摸了摸火辣辣的伤口,却笑了起来,“值了!等挂果那天,第一个苹果送给孙伯。” 晨光中,老孙头数粮票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睛在雪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