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明淑芳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纹路,喉咙动得像塞着团浸水的棉花。她记得最后一刻是在南京路街口,雨水顺着伞骨砸在“大新公司”的霓虹招牌上,白子杰的脸和档案里的鸢尾花在视网膜上重叠成血红色的漩涡。
可现在……她转动眼珠,瞥见床头柜上沾着泥点的黑色风衣,记忆突然被撕开道口子——是那个在绮梦门和她说话的男人,此刻正斜倚在窗台吞云吐雾。
“……我怎么在这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泡发的宣纸,薄得透光。
男人指间的烟头晃了晃,烟灰落在深灰西裤上,他却像没察觉,只慢条斯理地用银质打火机碾灭火星:“南京东路,你栽在水洼里。”
他转身时,西装肩部蹭到窗框,露出后腰皮套的轮廓,“刚好路过,顺手救了你。”
明淑芳盯着他腕间的沉香木手串,忽然想起晕倒前最后一眼,是他蹲在面前,墨镜滑到鼻尖,露出左眼角那颗浅褐痣。
雨水顺着他下颌线滴落,砸在她手背上,比此刻病房的温度要烫些。她动了动手指,输液管牵扯着静脉,疼得皱眉:“是你……送我来的?”
“不然呢?”他抬手看表,铜质怀表链在腕间绕了三圈,表盖开合声轻得像声叹息,“巡捕房的人?还是……刘督军的副官?”
他刻意压重“刘督军”三个字,指尖划过镀金相框边缘,明淑芳看见他指腹在刘铭的笑脸上碾出道阴影,像在碾灭根燃烧的烟。
窗外的雨突然急了,雨珠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明淑芳想起昏倒前的混乱:行人的惊呼声、汽车喇叭的长鸣、还有男人抱起她时,风衣口袋里掉出的金属物件——不是怀表,是枚子弹,铜壳在雨水里泛着冷光。
她喉咙发紧,却听见自己问:“为什么救我?”
男人低头看她,镜片后的眸光沉如墨色,却在嘴角漾起抹笑,像冬天黄浦江上的冰裂:“督军的大太太摔在我车前,这可是个让督军大人欠我人情的大好机会!”他倾身替她掖被角,雪松香水混着硝烟味漫过来,“再说……”
他顿了顿,指尖拂过她腕间玉镯,清泠声响里夹着低笑,“总不能让美人曝尸街头吧?”
“你究竟是谁?”明淑芳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一丝好奇。
“沈砚舟,永昌航运董事。”他报出名字时,指尖捏着枚古董怀表晃了晃,铜质表链在腕间绕了三圈,表盖开合间露出内页镌刻的“1905”。明淑芳注意到他俯身时,西装内袋滑出半截枪柄。
明淑芳的后颈被梁一鸣指尖挑起的发丝挠得发痒。他的指腹擦过她耳垂,带着雪松香水与硝烟混合的气息,在耳畔压出低哑的笑:“明太太这双眼睛,含着泪时比在绮梦门举香槟杯时更勾人。”
明淑芳浑身绷紧,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即使知道自己是督军太太也没有任何介怀,有意无意的言语撩拨好像却丝毫没有将督军放在眼里。
话音未落,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戴月白色护士帽的年轻姑娘抱着药盘进来。
“36床可以走了,身体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护士放下药盘,橡胶手套绷得发白的指尖轻叩床沿,眼尾余光扫过梁一鸣搭在明淑芳肩头的手,“先生疼太太是好事,可太太怀着身孕呢,得注意轻重。”
明淑芳浑身一震,输液管在臂弯扯出红痕:“什、什么?”
护士讶异抬眼:“您还不知道?脉案上都写着呢,有两个月身孕了。”
她转头埋怨梁一鸣,“先生也是,太太有孕还让她淋雨,前儿个巷口周太太就是受了凉没保住,这年头生孩子可是鬼门关走一遭……”
梁一鸣挑眉,指尖慢条斯理地从明淑芳发间抽离,却在护士转身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笑:“听见了吗?咱们得注意‘轻重’。”
明淑芳浑身绷紧,却见他一本正经地冲护士点头:“有劳护士小姐提醒,内子身子娇弱,确实该当心。”
明淑芳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而梁一鸣却忽然低笑出声,伸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被角,指尖擦过她发烫的脸颊:“是我的错。”
他的声线里带着罕见的温驯,却在指腹碾过她耳垂时,用只有她能察觉的力道轻轻一捏,“往后一定好好‘照顾’她。”
护士满意颔首,絮絮叨叨地换药水、调输液管,临出门又回头瞪了梁一鸣一眼:“先生多陪陪太太,别总在外头吞云吐雾的,孕妇闻不得烟味。”
房门合拢时,明淑芳听见她与护工的闲聊飘进来:“那先生看着浪荡,倒肯听劝,到底是疼老婆的……”
明淑芳只觉耳内嗡鸣,天旋地转的感觉又袭来。
“怀孕?”梁一鸣的声音带着笑意,“明太太,这可是喜事啊。刘督军后可是继有人了。”
他歪头看她,眸光闪了闪,指尖却轻轻替她拢了拢被角,“怎么脸色这么难看?难不成你不开心?”
“我……”明淑芳咬住下唇,尝到铁锈味的咸涩。她曾经幻想过有一天白子杰能带她走,两人隐姓埋名的生个孩子,像寻常夫妻一样生活。而此刻,这个本该成为她幻想中幸福生活中的孩子,却突然来到现实,像颗埋在体内的炸弹,随时会将她炸得粉身碎骨。
病房陷入死寂。梁一鸣慢悠悠点燃一支烟,火光映得他眉骨下方的疤痕泛着暖调:“怎么?看你这样子,倒像这孩子不该来?”
明淑芳盯着他指间的旱烟,烟纸边角的“鸢尾花诗社”字样刺得眼睛生疼。她想告诉他这孩子不是刘铭的,想质问他究竟知道多少秘密,却在开口瞬间哽住——若他早己洞悉一切,此刻的调笑不过是猫捉老鼠的游戏;若他真的一无所知,她又凭什么相信,这个用暧昧做刀的男人,会替她保守比命还重的秘密?
“梁先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碎玻璃,“能不能让我静一静?”
他挑眉,忽然伸手替她拂开额前湿发,动作轻佻却带着罕见的温软:“好好歇着,一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去。”
走到门口又回头,露出眼底跳动的戏谑,“不过说真的——”他指了指她小腹,“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滨河路15号。”
房门轻轻合拢。明淑芳盯着天花板上的蛛网,忽然想起白子杰说“鸢尾花象征自由”时的眼神。
如今这朵花在她腹中扎下根,却将她牢牢锁在更深的牢笼里。
她颤抖着伸手抚上小腹,那里还没有丝毫隆起,却己经像坠着块千斤重的铁,将她拖向更深的黑暗——而梁一鸣眼中的兴味,让她更加不知所措,他接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