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南点了点头,也想明白了。
他嘴里咬了半只果子,忽然觉得心里压得慌。
那宴厅里又走出一拨人,霍承川远远看见母亲,掀掀袖子站起身:“宴席快要开始,我得走了。”
他打了一声招呼,走得飞快,却不忘嘱咐昭南:“你也快回,到王舅身边坐着去。”
福海闻言笑着,上前扶昭南起身,道:“霍公子人好,却压不住脾气,说话做事风风火火的。”
“长公主也常与王爷说,若驸马还在世,定会将公子送去军营里磨磨气性。”
霍自怡,长公主驸马,上一任卫中郎将,故去己有十六年。
霍承川对父亲没有记忆,自然也不介意旁人提及。
况且他素来喜好枪剑,一柄刃挥得又快又狠,想来是遗传了那位中郎将的秉性。
昭南眨眨眼,竟想象不出这人在军营里当兵的模样。
他不由得笑出了声,和福海一起往里走。
随后在长廊的转角,遇见一个熟人。
邵良云长相大气,身上总有一股文人不屈不服的傲劲儿。
他走路向来端正笔首,如今拐过廊角,看见有过一面之缘的昭南,眉心竟微微跳了几下,脚下一个踉跄。
待稳住之后,才沉声道:“王妃。”
昭南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忽地转过眼,目光虔诚地看着他,也不开口说话。
邵良云纵横官场,见过许多人的眼神,却有些参不透这位镇北王妃的想法。
他思索良久,谨慎笑道:“微臣草芥之身,王妃这般看我,怕是会污了眼睛。”
福海闻言,手里摇着的拂尘静止,总是堆在脸上的笑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上前几步,正要拿个理由,将这校书郎打发走,却见昭南挑了挑眉,惊异道:“怎么会污了眼睛?”
“我上午考了一门课试,考前拜过文曲星,考后拜你这种学神正合适。”
“邵兄不要妄自菲薄。”
昭南叹一口气,宽慰似的拍了拍邵良云的肩,又牛头不对马嘴地接上一句。
“哈哈哈哈,分来,分来。”
邵良云:“……”
他动了动唇,苦笑一声。
“微臣担不起王妃的这声‘学神’。”
邵良云抬首,似是想起往事,声音很低:“翟宁此人,才情惊艳绝伦,倒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
昭南知道他在说谁,是今年上榜的新科状元,只可惜英年早逝。
他静了静,话到嘴边也没几个想得起来的成语,实话实说:“其实你也不差。”
全国第二,也是强得没边了。
邵良云看过来,又摇着头笑了一声:“我原以为博得功名,便可以为自己,为百姓,为天下谋一条更好走的出路。可如今才知天外有天,我站在现在这个位置,也是要做他人的垫脚石,做林里那只扎眼的出头鸟。”
昭南蹙起眉,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却见他侧首,道出一声真情实意的“多谢”。
福海从方才起就一刻也不敢懈怠。
他冷着一双吊梢眼,紧紧盯着邵良云。
现在不知在他身后看见了什么人,竟微微低头,退了好几步。
邵良云若有所感,回头看清人后立马作揖,恭敬道:“崔老。”
来人正是宰相崔源。
他应是才到场,脚步蹒跚,被一个侍从搀扶着身子,徐徐往宴厅里走着。
动作间,廊下栖息的鸟雀陡然惊飞。
老人己有七十三岁,身子看着不太硬朗,眉宇却好似有着悲悯天下的慈爱。
“是良云啊。”
崔源拂开侍从搀着自己的手,笑道:“岑大人是你的师父,也快与我一个年纪了。”
“年末朝中要京察,他为此事忙得很。你也去劝劝他,可不能将身子累垮,让京察的担子落在年轻人头上。”
邵良云笑笑,低头应下,二人之间氛围融洽,倒真一副师慈徒尊的模样。
昭南探着头,微微蹙眉,看着崔源慈眉善目的脸。
这张面容上的皱纹纵横,须发花白,眼睛虽然混浊,但是有着饱经风霜的肃正与冷静。
他是崔氏一党的首脑。
据昭南所知,此人可干了不少坏事。
但只观察面相,又看不出这位老人竟是权倾朝野的外戚领袖。
昭南唇瓣紧抿,只觉得人心难测,低下头。
一道视线便虚虚落在身上。
崔源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抚上胡须笑起来,略微躬身,向昭南伸出一只手,示意他往里走。
声色浑浊慈祥。
“王妃,请吧。”
……
殿里己经传膳。
昭南被人领着去往席位,老远就能看见在其间坐着的傅觉止。
陈萍站在他身侧,正与对立之人说着话,然后低下头,似在请示傅觉止的意思。
昭南看着男人点头应允,站起身,长腿一迈,往这边走了过来。
高大的身形在眼前站定,清冷松香拂面,昭南的手也被轻轻牵住了。
他一路走着,在傅觉止位置旁边坐下。
陈萍早将方才那人打发走,又喊了太监过来,布好桌上的膳食。
先是朝昭南行礼,再与傅觉止说道:“王爷,谈好了。”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昭南觉得好奇,问道:“谈好什么了?”
陈萍闻言笑起来,解释:“方才市舶司与王爷谈及海外关税,聊着聊着,倒提起昨日海关新得了个稀罕物。”
“是块福禄寿喜财五色翡翠。”
“少见得很,说是自前朝记载,也从未见过这般种水通透,五色交融的。”
市舶司顾忌天家威仪,自不会将话说得太满,所以这块福禄寿喜财的成色,只会在这番基础上拔得更高。
陈萍顿了顿,朝昭南笑道:“王妃会喜欢的。”
意思是己经买下来了。
谈好,便是这件事谈好了。
昭南身上用的,穿的,戴的物什都是些稀少,贵重,漂亮的东西。
手腕上的金链,耳垂上的玉铛,跑跳时当当啷啷,清清泠泠地响。
旁人一听一看,便能知道王妃在府里是被捧着伺候的。
偏生昭南本人不知道。
他托着脸,神游天际,早己被桌上摆着的糖丝勾走了魂。
傅觉止垂下眸看他,忽然伸手,将昭南那双只看着糖丝的眼盖住。
长睫扫着掌心,他明知故问。
像一只凶兽,在猎物看不见的地方露出野心昭昭的獠牙。
“团团方才见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