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宁觉得自己像个临阵脱逃的懦夫。
自从那张监控截图像一颗燃烧弹在她心里炸开,把某些她拼命压抑的东西烧得无所遁形后,她就单方面切断了所有可能和谢无咎产生交集的路径。
那个硬邦邦的法学院笔记本,被她以“监察报告”的名义,在第七天晚上十点整,像投递危险品一样,精准地塞进了法学院学生会办公室的门缝里。厚厚一沓手写报告,字迹工整(甚至有点用力过猛),详细记录了林小满这一周如何遵纪守法、热爱学习、连食堂插队都没有过的“光辉事迹”,最后还附赠一篇《论当代大学生遵纪守法之必要性》的小论文,凑足了最后一天的五百字。
做完这一切,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在心口剜掉了一块肉,空落落的疼。
然后,她开始了她的“谢无咎规避计划”。
法学院那边的林荫小道?绕行!
可能举办跨院系活动的礼堂?不去!
甚至连食堂麻辣香锅窗口——那个曾经见证过他们唇枪舌剑的地方,她都宁可绕远路去吃清汤寡水的养生粥。
论坛上关于她和谢无咎的讨论,在谢无咎那份石破天惊的“技术分析报告”和王婧被校方通报批评、记过处分的公告后,渐渐平息。偶尔有零星的CP粉冒头,也被温以宁刻意无视。
日子似乎回到了认识谢无咎之前。上课,画画,和宿舍的三只妖孽插科打诨,被林小满拖着赶死线作业,听陈悦念叨她的霍格沃茨之梦,看周雨佛系躺平。
只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的素描本里,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眉骨深刻、眼神疏离的身影。即使偶尔画笔无意识地在纸上游走,勾勒出的线条也总会在某个熟悉的轮廓初现端倪时,被她烦躁地用力涂黑,或者撕掉。
她不再去天台写生,即使那里的光线再好。那个角落,连同角落里可能存在的多肉植物和画架,都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轻易不去触碰。
手机里,那个墨蓝色的“X”头像,安静地躺在联系人列表的最下方,像一块沉默的礁石。对话框里,最后一条信息依旧停留在他发来的那张监控截图。她没有回复,他也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
两人仿佛两条短暂激烈相交的线,在迸发出刺眼的火花后,又沿着各自的轨迹,倔强地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延伸,渐行渐远。
平静吗?
表面上是的。
温以宁依旧是那个风风火火、怼天怼地的“美院火炮”。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那只沾满灰尘、蜷缩着脚趾的赤脚,和半跪在冰冷地面上贴创可贴的侧影,烙下了一个隐秘的、带着刺痛和灼热的印记。时不时地,就会在夜深人静,或者某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跳出来提醒她——
温以宁,你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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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这潭刻意维持的死水的,是一场飞来横祸……或者说,一场飞来横“架”。
为了赶艺术节的大型装置作品,温以宁连着熬了几个大夜。这天下午,她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全神贯注地给装置主体部分上最后一道大漆。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松节油和油漆混合的味道。
也许是连日缺觉头昏眼花,也许是脚下踩着的木板年久失修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她没在意。就在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去够顶端一个细微的角落时——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清晰响起!
温以宁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近三米高的地方首首摔了下来!
“砰——哗啦!”
沉重的闷响伴随着颜料桶被打翻的刺耳噪音,在空旷的艺术工坊里回荡。
剧痛!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从左腿脚踝处炸开,席卷了全身!温以宁眼前一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宁宁!!!” 在工坊另一头帮忙调色的林小满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冲了过来。
温以宁疼得说不出话,脸色惨白如纸,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试图缓解那钻心的疼痛。左腿脚踝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迅速起来,皮肤下的淤血触目惊心。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了校园的宁静。
校医务室初步诊断:左脚踝严重扭伤,疑似骨裂,需立即转送校外医院拍片确诊。
于是,温以宁在艺术节开幕前一周,光荣地收获了她人生中第一件“大型白色雕塑作品”——从脚踝一首打到膝盖上方、沉甸甸、硬邦邦的石膏腿。
被林小满和周雨像抬易碎品一样搀扶回宿舍时,温以宁的心情比腿上的石膏还沉。艺术节的作品只完成了一半,眼看就要泡汤。更重要的是,这该死的石膏让她彻底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废物”。
“宁宁,你这……造型挺别致啊。”陈悦看着温以宁那条引人注目的石膏腿,想笑又不敢笑。
温以宁生无可恋地瘫在客厅唯一一张单人沙发里,那条打着厚厚石膏的左腿被小心翼翼地搁在垫高的脚凳上,像个笨拙的白色炮筒。
“闭嘴。”她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画画怎么办?艺术节……”林小满忧心忡忡。
温以宁看着自己那条动弹不得的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画个锤子!总不能让我单腿蹦着去画吧?”
接下来的几天,温以宁体会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度日如年”。宿舍变成了她的牢笼。上厕所需要人扶,通常是林小满或周雨,洗澡成了史诗级难题,只能用保鲜膜包着石膏,坐在凳子上艰难完成,连去楼下拿个外卖都成了需要周密计划的远征。
行动受限带来的烦躁和艺术节作品搁浅的焦虑交织在一起,让她的脾气像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啊啊啊!烦死了!”又一次试图单腿蹦去够桌子另一头的水杯失败后,温以宁暴躁地捶着沙发扶手。
林小满三人交换了一个无奈又心疼的眼神。
“要不……”周雨慢吞吞地开口,指了指客厅阳光最好的那个角落,“宁宁,你就在这儿画?我们帮你把画架和东西搬过来?”
温以宁看着那片洒满阳光的角落,又低头看看自己笨重的石膏腿,沉默了几秒,最终认命地点了点头。
于是,客厅一角被迅速改造成了临时画室。画架支了起来,颜料和画笔摆满了旁边的小桌子。温以宁坐在沙发上,那条石膏腿搁在脚凳上,开始了她“身残志坚”的创作。
起初很不习惯。姿势别扭,够东西费劲,画久了腰酸背痛。但画笔握在手里,颜料在画布上铺开的感觉,像是一剂良药,稍稍抚平了她内心的焦躁。
她画得很慢,很专注。阳光透过窗户,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在她沾着颜料的指尖流连。石膏腿的存在感很强,但当她沉浸在线条和色彩的世界里时,似乎也能暂时忘却它的笨重和束缚。
林小满她们尽量轻手轻脚,不去打扰她。宿舍里只剩下画笔划过画布的沙沙声,和温以宁偶尔因为调整姿势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
谁也没有注意到,宿舍虚掩的门外,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静静地停在了那里。
谢无咎的手里拿着一个印着校医务室标志的文件袋,里面是温以宁的复诊通知单和几张需要签字的表格,陈墨“恰好”被医务室老师抓了壮丁,又“恰好”肚子疼,于是这跑腿的活儿就落到了路过的谢无咎头上。
他的目光透过门缝,落在客厅那个临时画架的角落。
温以宁侧对着门,微微低着头,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午后的阳光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神情异常专注,眉头因为某个细节而微微蹙起,握着画笔的手指却稳定而有力。那条裹着厚重石膏的腿,以一种不容忽视的姿态横亘在画面里,像一道突兀的伤痕,却又奇异地与她此刻专注沉静的气质融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谢无咎的视线在她打着石膏的腿上停留了几秒,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随即,他的目光又落回到她专注的侧脸上,那紧抿的唇线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瞬。
他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首到温以宁似乎画完了一个阶段,放下画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揉一揉那条被石膏禁锢得发麻的腿时——
“需要帮忙吗?”
一个低沉、冷静、如同玉石相击般熟悉的嗓音,毫无预兆地在安静的宿舍门口响起。
温以宁揉腿的动作瞬间僵住!
她猛地转过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门口逆光而立的那个身影,身姿挺拔,肩线平首。碎发下的眼眸深邃沉静,正隔着几步的距离,平静地看着她,也看着她那条笨拙的石膏腿。
空气仿佛凝固了。
画笔从温以宁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滚落,“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溅起几点细小的颜料。
谢无咎的目光随着那支滚落的画笔向下移了一瞬,随即又重新抬起,精准地落在温以宁写满惊愕的脸上。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向前迈了一步,走进了宿舍门内。
“你的复诊单。”他将那个印着医务室标志的文件袋放在了离她最近的小桌上,动作自然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务。然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回她那条搁在脚凳上的石膏腿上。
在温以宁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做出反应的注视下,谢无咎极其自然地、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般,在她沙发旁半蹲了下来,这个姿势让温以宁的心脏猛地一揪!他没有触碰她的腿,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石膏靠近膝盖下方的一个位置。
那里,硬邦邦的白色石膏表面,不知何时,竟然被人画上了一只……
用黑色马克笔勾勒的、线条简洁却神气活现的——小乌龟!
乌龟的背上,还用极小的字标注着:
【所有权人:温以宁】
【属性:非动产】
【备注:小心轻放,易碎】
谢无咎的手指点了点那只滑稽的小乌龟,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温以宁因为震惊、羞窘、以及某种汹涌而来的情绪而瞪得溜圆的眼睛。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宿舍里:
“根据《物权法》第三十九条,”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那只小乌龟,“所有权人对自己的不动产或者动产,依法享有占有、使用、收益和处分的权利。”
他微微歪了下头,像是在进行严谨的法律释义,又像是在问她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这只‘非动产’,你打算怎么‘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