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华公寓的寂静,像一层厚重粘稠的凝胶,包裹着程蝶生。他首挺挺地趴在柔软得过分的床上,脸深埋进带着阳光和消毒水气味的枕头里,旧外套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过去”的真实感,勉强对抗着这巨大空间带来的虚幻感。
落地窗外,城市璀璨的夜景无声流淌,像一个巨大的、冷漠的万花筒。那些流光溢彩与他毫无关系,只衬得房间内的空旷更加令人窒息。身体的疲惫像铅块沉甸甸地坠着,但意识却像惊弓之鸟,在混沌的边缘疯狂扑腾。
酒吧的喧嚣、失声的窒息、台下冷漠或嘲笑的目光、黎耀辉指尖按压喉结的触感、父亲扭曲的怒容和刺耳的咒骂、还有那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冰冷黑暗……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碎片,如同失控的放映机,在他紧闭的眼皮后疯狂闪烁、冲撞、叠加、撕裂!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呻吟从枕头深处闷闷地溢出。程蝶生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捂住耳朵,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但那些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它们根植于他的脑海,根植于他灵魂深处溃烂的伤口。捂住耳朵,只会让心跳的轰鸣和血液奔流的巨响在颅内无限放大,与那些幻听交织成更可怕的噪音风暴。
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在柔软的床褥上徒劳地挣扎翻滚,试图摆脱那无形的、来自记忆深渊的触手。冷汗再次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的黏腻感带来一阵阵更剧烈的寒颤。喉咙深处那被撕裂过的灼痛感,也随着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尖锐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无声的、精疲力竭的战争才稍稍平息。程蝶生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来。身体的虚脱感暂时压倒了精神的狂乱,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格格不入感,却更加清晰地弥漫开来。
他需要离开这张床,离开这个房间。至少……需要洗掉这一身的冷汗和狼狈。
他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地走出客房。巨大的客厅空旷得可怕,每一件线条简洁、价值不菲的家具都像冰冷的展品,无声地散发着排斥的气息。他赤着脚踩在光洁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生怕弄脏了什么。
他摸索着找到黎耀辉所说的浴室。推开门,里面是另一个让他无所适从的空间。宽敞,明亮,巨大的镜面,光洁的白色瓷砖,银色的水龙头和花洒闪着冷光,空气中弥漫着高级沐浴露的清冷香气。一切都干净得近乎无菌。
程蝶生站在巨大的镜前,镜子里映出一个苍白、憔悴、头发凌乱、眼眶红肿、穿着廉价旧外套的身影。与这奢华冰冷的环境形成刺眼的对比,像一个误入宫殿的乞丐,狼狈得无处遁形。他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
他笨拙地研究着那些设计感十足的水龙头,尝试了好几次才放出热水。滚烫的水流从花洒倾泻而下,瞬间将他包裹。灼热的水温烫得皮肤发红,却奇异地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短暂的真实感。他站在水幕下,仰着头,任由水流冲刷着脸颊,冲掉干涸的泪痕和冷汗。水流声填满了浴室的寂静,也暂时隔绝了脑海里那些喧嚣的碎片。
他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脖颈,尤其是喉结那块皮肤。黎耀辉指尖按压的触感仿佛还烙印在那里,带着一种被侵犯的耻辱。他搓得皮肤发红、生疼,试图将那感觉彻底洗去。可是,越用力,那感觉反而越清晰。最后,他颓然地停下动作,只是仰着头,闭着眼,让水流一遍遍冲刷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冲刷掉所有的耻辱、恐惧和不堪的过去。
洗了很久,首到皮肤发皱,指尖发白。他关掉水,浴室里瞬间只剩下水滴落的声响,寂静再次汹涌而来。他裹上宽大柔软的白色浴巾,那陌生的柔软触感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瞥见洗手台上放着一套全新的、标签都未拆的家居服,质地柔软,颜色是低调的浅灰。
程蝶生迟疑了。穿上它?意味着彻底接受这“契约”下的馈赠,意味着更深的融入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但自己的旧衣服湿漉漉、皱巴巴地搭在架子上,散发着汗味和蜗居的霉味。
最终,生存的本能和那点残存的、对“契约”的遵守,压倒了无谓的尊严挣扎。他沉默地拆开包装,换上了那套柔软舒适、却像另一层陌生皮肤的家居服。
走出浴室,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客厅依旧空旷死寂。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饥饿感像苏醒的猛兽,再次凶猛地撕咬着他。
他犹豫了一下,走向那个纤尘不染的开放式厨房。不锈钢的冰箱门光可鉴人,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他拉开冰箱门——里面几乎是空的。只有几瓶昂贵的进口矿泉水,几盒新鲜的牛奶和鸡蛋,还有几样包装精致、他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冰箱内壁的冷气扑面而来。
程蝶生看着那些陌生的、透着“昂贵”气息的食物,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他默默地关上冰箱门,走到巨大的水槽前,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杯冰冷的自来水,仰头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滑入胃袋,暂时麻痹了饥饿感,却带来更深的空虚和冰冷。
他端着水杯,像个游魂一样在空旷的客厅里漫无目的地踱步。目光扫过冰冷的沙发、光洁的茶几、巨大的电视屏幕……最后,落在了客厅角落,一个被白色防尘布覆盖着的、形状奇特的物体上。
那东西很大,轮廓隐约像……
程蝶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他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防尘布冰凉的表面。他犹豫了几秒,最终,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抓住布角,用力一掀!
白色的防尘布滑落在地。
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优美的三角钢琴,静静地矗立在角落柔和的灯光下。琴盖紧闭着,光滑的漆面反射着冷冽的光泽,像一头沉睡的、优雅而危险的黑色猛兽。
程蝶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瞬间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
钢琴!
冰冷沉重的童年记忆碎片瞬间刺破意识!昏暗房间角落那架同样漆黑、却落满灰尘的旧钢琴!父亲醉醺醺的咆哮:“吵死了!别碰它!” 还有那只狠狠拍在琴键上、发出巨大不和谐噪音的粗糙手掌!那噪音像一把钝刀,割裂了他对音乐最初、最本能的向往!
他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向后退了一大步!手中的水杯“哐当”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碎裂开来,冰冷的自来水混着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地盯着那架钢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厌恶,还有一丝被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唤醒的悸动。它怎么会在这里?!黎耀辉……他到底想干什么?!
同一时间,公寓楼下,那辆线条冷峻的黑色轿车并未离开。
黎耀辉坐在驾驶座上,车窗降下一条缝隙,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听音乐,只是沉默地望着高层公寓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户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几盏昏暗的壁灯亮着,映出一个模糊的、在空旷客厅里缓慢移动的身影。
他看到了那个身影在厨房冰箱前的迟疑,看到了他喝下自来水,看到了他在客厅里像个迷途者般游荡……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个身影走向钢琴角落的瞬间。
当防尘布滑落,那架钢琴显露出来时,黎耀辉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仿佛也能感受到楼上那个人瞬间爆发的巨大惊悸和抗拒。
果然……
黎耀辉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暗。他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白色的烟圈在微凉的夜风中迅速消散。程蝶生对钢琴的反应,印证了他心中最深的猜测——那创伤,远比想象中更深、更复杂,与音乐本身,甚至与特定的乐器,都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楼上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后,模糊的身影在钢琴前僵立了片刻,然后猛地后退,伴随着一声隐约传来的玻璃碎裂声响。
黎耀辉掐灭了手中的烟蒂。他推开车门下车,没有走向公寓大门,而是绕到车后,打开了后备箱。里面放着一个印着药房标志的纸袋,还有一份打包好的、还带着余温的清淡粤式点心。
他拎起纸袋和食盒,重新锁好车,步伐沉稳地走向公寓大堂。刷开电子门禁,进入电梯。电梯平稳上行,数字不断跳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和了然。
他知道,那个被他强行从泥沼里拖出来、安置在“巢穴”里的灵魂,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和风暴。而那份冰冷的“契约”,才刚刚开始面临它最严峻的考验。钢琴的暴露,不是巧合,而是他精心设计的一步险棋。他要逼程蝶生面对的,从来就不只是一支麦克风。他要他面对的,是那盘踞在音乐本源上的、名为“过去”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