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声停了。黎耀辉合上笔记本盖子,屋里最后一点光灭了。黑暗裹上来,只有窗外的海潮哗哗响,没完没了。
程蝶生没动,还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腿。眼睛适应了黑暗,能看见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轮廓,还有旁边冰冷的电脑。
“饿了。”黎耀辉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脚步声往厨房去。冰箱门开了,冷光照亮他半边身子,又暗下去。锅碗碰撞的轻响,水龙头哗啦一声。
程蝶生听着。空气里有姜味飘出来,混着红糖的甜。黎耀辉在热汤,昨天剩的。他撑着地板站起来,摸黑走到桌边,手指碰到那个信封。硬硬的边角硌着指腹。
卫星电话在桌上震动了一下,绿光幽幽一闪。不是邮件提示,是来电。
黎耀辉从厨房探身看了一眼屏幕,手里还拿着汤勺。“外婆那边。”他朝电话努努嘴。
程蝶生立刻抓起来接通。外婆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有点远,但精神头很足:“蝶生啊?寄的东西收到啦!那个小贝壳画得真好看!里头那个…黑盒子?小护士帮我插在电视上啦,听见你唱歌了!唱得好!海边上唱的吧?听着有浪头声!外婆高兴!”
程蝶生握着电话,指关节有点发白,嘴角却自己扬起来。“外婆听见啦?喜欢就好。”他声音放得很轻,“您身体怎么样?晚上睡得好吗?”
“好!好得很!这儿风景也好,护工也周到。你们俩好好的,外婆就放心了。”外婆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
听筒里的忙音响了一会儿,程蝶生才放下。厨房里,姜汤的甜辣味更浓了。黎耀辉端了两碗出来,放在桌上,碗沿冒着热气。
程蝶生拉开椅子坐下。他没碰汤,手指在冰冷的电脑外壳上划了一下。“那个‘东方回响’…”他开口,声音有点干,“意向书,我能再看看吗?”
黎耀辉没说话,把一碗汤推到他面前,自己拿起另一碗,吹了吹热气。“自己开电脑。”他喝了一口,被烫得嘶了一声。
程蝶生掀开笔记本盖子。屏幕亮起,冷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点开那份德英双语的意向书,鼠标滚轮慢慢往下滑。那些严谨的条款、精确的时间节点、沉甸甸的“驻场艺术家”、“全球首播”、“文化标志”…一个个词跳出来,比上次看更扎眼。
黎耀辉安静地喝汤,偶尔吹一下热气。屋里只有他喝汤的轻微声响,鼠标滚轮的咔哒声,还有窗外永恒的海潮。
程蝶生看了很久。久到碗里的姜汤热气都散了,只在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膜。他终于松开鼠标,后背靠近椅背,长长吐出一口气,像跑了很远的路。
“怕吗?”黎耀辉放下空碗,问得首接。
程蝶生没立刻回答。他盯着屏幕上“柏林爱乐乐团”那几个烫金的字。“怕。”他承认,声音不高,但清晰,“怕写砸了,怕撑不起这名头,怕…丢人丢到全世界。”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蜷了蜷,“也怕…九个月,太长了。”
黎耀辉没安慰他“你能行”或者“时间很快”。他起身,把程蝶生那碗凉透的姜汤端走,倒回锅里重新加热。灶火腾起蓝色的光,映着他没什么波澜的侧脸。
“活儿就在那儿。”黎耀辉的声音混在汤锅重新冒泡的咕嘟声里,“接不接,在你。接了,我钉在柏林陪你。怕写砸?写砸了就重写,写到不砸为止。怕时间长?”他关掉火,把重新滚烫的汤倒回碗里,放到程蝶生面前,“再长的日子,也是一天一天过。跟在这儿,没两样。”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去海边看看下的网。汤趁热喝。”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海风卷进来一股咸腥气,门又合上。
屋里又只剩程蝶生一个人。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柏林爱乐的徽章像个沉默的图腾。碗里的姜汤热气腾腾,辛辣的味道钻进鼻子。
他坐了很久。最后,他伸出手,没有碰鼠标,而是首接按下了电脑的电源键。屏幕瞬间暗了。
他端起那碗滚烫的姜汤,走到露台上。远处礁石滩黑黢黢的,海浪扑上去,炸开一片片模糊的白。黎耀辉的身影在那边,像块更深的礁石。
程蝶生吹了吹碗沿,喝了一大口。热辣滚烫的液体一路烧下去,驱散了骨头缝里最后一点犹豫带来的寒气。
他知道了。答案不在电脑屏幕上,不在那份冰冷的意向书里。答案在脚下这片滚烫的沙子里,在远处那片不断被冲刷又始终挺立的礁石滩上,在手里这碗能驱散一切寒意的、又甜又辣的汤里。
他得去试试。像站在礁石上对着海唱歌一样。怕,也得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