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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的日子像被拉长的糖丝，甜而粘稠。程蝶生脑子里那点“动静”没再折腾他，像沉在浅滩的贝壳，偶尔被思绪的潮水轻轻触碰一下，又归于平静。他不再刻意坐在钢琴前，反倒跟着萨姆学认几种本地香料，笨手笨脚地帮黎耀辉处理渔获，被虾枪扎得龇牙咧嘴。
那天清晨，天刚透出蟹壳青，海面铺着一层薄雾。程蝶生裹着毯子坐在露台边缘，赤脚悬空，看海。黎耀辉在屋里煮咖啡，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飘出来。
海风带着凉意，吹得程蝶生一个激灵。脑子里那点沉底的“动静”，毫无预兆地，被这阵风“呼啦”一下掀开了壳。不是零星的几个音，而是一段清晰的、带着海风般流动感的旋律线，裹挟着非洲鼓点深埋的脉动，无比自然地流淌出来。它甚至自己找到了节奏，不是石滩的蛮力，也不是吉普赛小提琴的狂放，是一种更开阔、更沉静的律动，像深海缓慢的呼吸。
他猛地跳起来，毯子滑落在地都顾不上，冲进屋首奔钢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黎耀辉端着两杯咖啡出来，正撞见他掀开琴盖，手指己经悬在琴键上，整个人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眼神亮得惊人。
“辉哥！”程蝶生声音有点抖，“抓住了！”
黎耀辉没问抓住什么。他把一杯咖啡轻轻放在钢琴旁，自己端着另一杯，倚着门框，没发出一点声音。
琴声响起。
不再是之前摸索的碎片。旋律清晰、流畅，带着清晨海雾的和一种内敛的力量。中段隐隐透出非洲鼓点夯实的基底，像大地托着潮汐。黎耀辉的咖啡杯停在唇边，没喝。他听着那旋律在程蝶生指尖逐渐舒展、成型，像亲眼看着一只困顿的蝶，终于挣开了最后的薄茧，抖开了湿漉漉的翅膀。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带着咖啡香的空气里。程蝶生长长吐出一口气，后背的衬衫微微汗湿。他转过头，看向黎耀辉，眼睛里是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兴奋和不确定。
黎耀辉放下咖啡杯，走到钢琴边，没评价曲子，只伸手抹掉他额角一点细汗。“成了？”他问，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嗯！”程蝶生用力点头，抓起旁边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铅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动，把刚才的旋律框架记下来。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急切又笃定。他想了想，在谱子顶端，写下一个词——“归潮”。
突破像开了闸。程蝶生一头扎进新旋律里，吃饭走神，洗澡哼调，连梦里手指都在动。黎耀辉成了第一个也是最严苛的听众。程蝶生弹一段，他就皱着眉听，偶尔蹦出几个字：“低音糊了”、“过渡硬”、“鼓点藏太深”。
程蝶生也不恼，拧着眉琢磨，在谱子上涂涂改改。有时两人为某个和弦走向争执几句，声音不大，像在讨论汤里该不该多放片姜。
这天下午，程蝶生刚改完一段觉得顺畅了，正想叫黎耀辉来听，黎耀辉放在桌上的卫星电话先响了。这玩意儿平时跟块板砖似的，响的时候不多。
黎耀辉看了眼号码，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拿起电话，走到露台角落才接通。程蝶生隐约听见他用流利的英语交谈，语气平静，但话不多，多是“嗯”、“我明白”、“稍等”。
电话打了挺久。程蝶生没心思弹琴了，手指无意识地在琴键上轻轻敲着“归潮”的节奏。
黎耀辉终于回来，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眼神比平时锐利几分。
“谁啊？”程蝶生问。
黎耀辉把卫星电话放回桌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柏林爱乐。”他吐出西个字。
程蝶生敲琴键的手指顿住了，悬在半空。
“他们艺术总监，汉斯·伯格。”黎耀辉走到钢琴边，拿起程蝶生摊开的谱子扫了一眼，“听了你星巢的清唱视频，还有…萨姆那老小子，大概把你在非洲听鼓的事当趣闻捅出去了。”他放下谱子，目光落在程蝶生脸上，“爱乐厅下个演出季，想请你做驻场艺术家。不是去唱《掌心宇宙》或者《心跳》。”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他们想委托你，创作一部融合东方意境和当代交响语汇的新作品。主题不限，篇幅不小。在柏林首演，全球首播。名字暂定…‘东方回响’项目。”他看着程蝶生骤然收缩的瞳孔，补了一句，“他们想把你，塑造成一个标杆，程蝶生。不只是歌手，是代表某种文化声音的…标志。”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窗外海浪不知疲倦的哗哗声。
程蝶生感觉手心有点潮。柏林爱乐。驻场艺术家。新作品。东方回响。标志。这几个词砸下来，分量太重。
“我…”他张了张嘴，嗓子有点干，“《归潮》还没弄完…”
“没让你现在答复。”黎耀辉打断他，语气恢复平常，“伯格很诚恳，给了三个月考虑期。邮件和正式邀请函晚点会发过来。”他拿起程蝶生那杯早就凉透的咖啡，自己喝了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先把你手上这个弄利索。”
程蝶生看着黎耀辉喝他凉掉的咖啡，心里那点被巨石砸中的震荡感，莫名其妙就散了些。他重新把手放回琴键上，按下一个和弦，声音有点闷：“那…汤里还放姜吗？今天买的好像有点老。”
黎耀辉把凉咖啡咽下去，瞥他一眼：“老姜驱寒。放。”
程蝶生哦了一声，手指在琴键上挪动，弹起刚才改好的那段“归潮”。旋律流淌出来，比之前更沉静，更开阔。柏林爱乐的橄榄枝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但此刻，填满这间海岛木屋的，依旧是咖啡凉掉的微苦气息、汤锅里隐约飘出的姜味，和指尖下这片名为“归潮”的、正在逐渐成型的新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