录音棚那场极致纯净的声音洗礼,如同在程蝶生灵魂的冻土上凿开了一道缝隙。那架黑色三角钢琴流淌出的几个单音,其清晰度、质感和蕴含的无限可能,在他脑海中日夜回响,挥之不去。他开始在黎耀辉公寓那架旧钢琴上更频繁地尝试,指尖触碰琴键时,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和一丝微弱的渴望——渴望重现,哪怕只有万分之一,那种穿透灵魂的纯净感。
晨光熹微,透过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得的宁静。程蝶生起得比往常略早。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宽松的睡裤,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客厅。黎耀辉通常这个时间己经在书房处理邮件或晨练。
程蝶生习惯性地走向钢琴,却在经过开放式的西式厨房时,意外地顿住了脚步。
黎耀辉竟然在厨房里。
他背对着客厅,穿着简单的深灰色家居服,身形挺拔依旧,但少了工作日的凌厉,多了几分居家的松弛感。晨光勾勒着他宽阔的肩膀轮廓。他正专注地站在灶台前,手里拿着一只长柄木勺,轻轻搅动着锅里冒着袅袅热气的食物。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温暖、绵密的米香,混合着淡淡的肉糜和皮蛋的咸鲜气息。
程蝶生有些怔忡。他从未想过会看到黎耀辉下厨。这个在录音棚掌控着百万设备、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男人,此刻竟在熬一锅粥。那专注而沉稳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格外……真实,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烟火气。
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目光,黎耀辉微微侧过身。他的侧脸在晨光中线条分明,眼神平静无波,看到程蝶生,只是极其自然地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醒了?粥快好了,去洗漱。”
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程蝶生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卫生间。冰凉的瓷砖地面刺激着脚心,却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踏实。
等他洗漱完出来,黎耀辉己经将两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端到了餐桌上。晶莹的米粒几乎熬化,包裹着细碎的皮蛋和肉糜,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气扑鼻。旁边还放着两碟简单的酱菜。
“坐。”黎耀辉拉开椅子,自己先坐下了,动作随意。
程蝶生迟疑了一下,在他对面坐下。碗壁传递着暖手的温度。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口,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米粥绵软滑糯,咸淡适宜,带着皮蛋独特的香气和肉糜的鲜甜,一股暖流瞬间从喉咙滑入胃里,驱散了清晨最后一丝凉意。
“好吃。”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这是第一次,他对黎耀辉提供的食物给出了首接的反馈。
黎耀辉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唇角,继续安静地喝着自己的粥。餐桌上只有轻微的碗勺碰撞声,气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疏离,反而流淌着一种奇异的、家常的平静。
程蝶生小口小口地吃着,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黎耀辉握着勺子的右手小臂上。家居服的袖子宽松,随着他舀粥的动作,袖口微微下滑,那道深色的、狰狞的疤痕在晨光下若隐若现。程蝶生的心又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想起昨晚在控制室,黎耀辉调试设备时,那道疤痕随着肌肉用力而牵动的画面,还有那快如闪电的揉按动作。
粥的暖意似乎也无法完全驱散那道疤痕带来的冰冷感。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头看着碗里绵密的粥。
饭后,黎耀辉收拾碗筷的动作利落而熟练。程蝶生想帮忙,却笨手笨脚地差点打翻一个碟子,被黎耀辉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放着。”依旧是简洁的命令。
程蝶生有些局促地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黎耀辉挺拔的背影在水槽前忙碌。水流声哗哗作响。他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地问:“你……你的手……那道疤……”
水流声戛然而止。黎耀辉关掉了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没有回头,只是拿起干净的布擦拭着台面上的水渍。宽阔的背脊似乎比刚才绷紧了一分。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就在程蝶生以为他又会像昨晚一样回避时,黎耀辉低沉的声音响起,听不出情绪,却也没有敷衍:
“旧伤。很久了。”
他转过身,将擦干的碟子放进碗柜,深邃的目光落在程蝶生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平静:“不影响工作,也不影响生活。” 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不必再问。
程蝶生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神,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脆弱,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静。这种沉静比愤怒或回避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力。他明白了,那道疤是黎耀辉深埋的一部分,是他独自背负的过往,他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触碰,哪怕是……关心。
一种混合着失落、心疼和更强烈好奇的情绪堵在程蝶生胸口。他垂下眼睫,不再追问,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黎耀辉看了他几秒,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厨房,走向书房。
程蝶生站在原地,看着黎耀辉消失在书房门后的背影。那道关上的门,仿佛也隔开了他想要靠近的心。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渐渐喧嚣起来的城市,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
那道疤痕像一个沉重的谜团,压在他心头。黎耀辉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他就越是无法释怀。那绝不仅仅是一道“旧伤”。它盘踞在那样显眼的位置,如此狰狞,必然伴随着难以想象的痛苦。黎耀辉独自承受着,就像自己曾经独自承受着雷声的恐惧。
一种奇异的、模糊的共情,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缠绕上程蝶生对黎耀辉的依赖。他们似乎都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伤痕,在各自的黑暗中跋涉。
下午,程蝶生坐在钢琴前,手指在琴键上无意识地游移,弹奏着一些不成调的片段。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苍白的侧脸上跳跃。那道疤痕的画面,黎耀辉在暴雨中修车时绷紧的手臂线条,控制室灯光下那丑陋的凸起……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指尖按下的音符,不自觉地染上了一丝沉重和……探寻。不再是之前单纯的摸索好听的连接,而是带上了一种模糊的、试图表达某种情绪的色彩。几个低音区的音符被他反复组合,带着一种钝重的、仿佛在泥泞中跋涉的质感。
他沉浸在这种无意识的表达中,完全没注意到书房的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隙。黎耀辉倚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隐在门后的阴影里,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个坐在钢琴前的清瘦背影上。
他听到了程蝶生指尖流淌出的、带着明显情绪倾向的音符组合。那不再是生涩的练习,更像是一种笨拙的、发自内心的倾诉。黎耀辉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他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扰。
傍晚时分,黎耀辉接了一个电话,似乎是工作上的急事。他拿着车钥匙准备出门,走到玄关时,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旧乐谱的程蝶生。
“我出去一趟,处理点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冰箱里有食材。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蝶生没什么血色的脸,“点外卖也行。”
程蝶生抬起头,看着他。黎耀辉要出门……独自一人。那道疤痕在他脑海中再次浮现。一种莫名的、混合着担忧和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涌了上来。他放下乐谱,站起身,走向厨房。
“我……可以煮面。”他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确定,眼神却看向黎耀辉,像是在寻求某种许可或……肯定。
黎耀辉看着他走向厨房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却带着一种尝试的倔强。他没有阻止,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小心烫。” 说完,拉开门离开了。
听着防盗门关上的声音,程蝶生站在空旷的厨房里,深吸了一口气。他打开冰箱,拿出鸡蛋、青菜和挂面。动作依旧有些生疏,磕鸡蛋时差点把蛋壳掉进碗里,洗菜也弄得水槽周围都是水渍。但这一次,他没有感到挫败,反而带着一种笨拙的认真。
他想做点什么。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一种模糊的回应。回应黎耀辉递来的毛巾,回应那碗温暖的粥,回应那道他无法触及却深感心疼的伤痕。哪怕只是煮一碗最简单的面。
当黎耀辉处理完事情回来,推开家门时,一股不算完美、但绝对温暖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他看到程蝶生正小心翼翼地将两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端到餐桌上。面条有些煮过了,青菜也蔫了点,荷包蛋的形状也不太规则。程蝶生的额头上甚至沾了一点面粉,脸颊因为厨房的热气而微微泛红。
看到黎耀辉回来,程蝶生明显有些紧张,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煮好了。可能……不太好吃。”
黎耀辉的目光扫过餐桌上那两碗卖相普通却冒着热气的面条,又落在程蝶生沾着面粉、带着一丝窘迫却努力镇定的脸上。他脱下外套,走到餐桌旁坐下。
“嗯。”他拿起筷子,没有多余的评价,首接夹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
程蝶生紧张地看着他。
黎耀辉咀嚼了几下,咽下去,才抬眼看向程蝶生,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平静地说:“熟了。能吃。”
没有夸赞,但这句“熟了。能吃。” 却像是一句最高级别的认可,瞬间驱散了程蝶生所有的忐忑。他低下头,也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起来。味道确实普通,盐似乎放少了点,但面条裹着蛋液和青菜的清香,是黎耀辉那碗精心熬制的粥之外,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却同样真实的温暖。
两人安静地吃着面。程蝶生偶尔偷偷抬眼,能看到黎耀辉低垂的眼睫,和握着筷子的、骨节分明的手。那道疤痕被家居服袖子遮着,但程蝶生知道它就在那里。一种奇异的、如同藤蔓缠绕般的情感,在无声的咀嚼和碗筷轻响中悄然滋长。他们之间,不再只是冰冷的收留与被收留,或专业的发掘与被发掘。开始有了烟火气的温度,有了笨拙的关怀,有了无声的接纳。
饭后,程蝶生主动收拾了碗筷。黎耀辉没有像之前那样阻止他笨拙的尝试,只是在他差点又打滑时,伸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端着碗的手腕。那温热而有力的触碰一触即分,却让程蝶生的心跳漏了一拍。
夜色渐深。黎耀辉在书房处理一些文件。程蝶生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膝盖上摊着那本旧乐谱和几张他涂鸦的五线谱纸。他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目光没有聚焦在纸页上,而是落在虚空中。
脑海里,那道疤痕的形状挥之不去。与之相伴的,是黎耀辉在暴雨中修车时绷紧的肌肉线条,是他调试设备时专注冷峻的侧脸,是他递来毛巾时深邃的眼眸,是他喝粥时平静的侧影,是他吃面时无声的接纳……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盘旋着,发酵着。一种模糊的、带着温度的旋律轮廓,如同黑暗中渐渐亮起的微光,开始在他心湖深处缓缓浮现。它并不激烈,甚至有些低沉、缓慢,像是一条在黑暗中蜿蜒的河流,带着隐忍的力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它仿佛在描绘一种沉默的守护,一种背负着伤痕却依旧挺立的姿态。
程蝶生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尝试着捕捉那旋律的碎片,嘴唇无意识地微微翕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哼鸣。
“嗯……”
只是一个单音,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如同初生雏鸟的第一声轻啼。
这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书房的寂静。正在看文件的黎耀辉,执笔的手指倏然顿住。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穿透敞开的书房门,精准地锁定了客厅地毯上那个抱着膝盖、闭着眼、仿佛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单薄身影。
黎耀辉屏住了呼吸,深邃的眼眸中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听到了!那一声微弱的、却带着明确旋律倾向的哼鸣!不是无意识的呓语,不是恐惧的呜咽,而是……试图表达某种内在情感的声音雏形!
像一颗沉寂千年的种子,终于在黑暗的土壤里,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顶开了第一道缝隙!黎耀辉放下笔,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扇敞开的门外,等待着那下一声可能出现的、石破天惊的嫩芽破土之声。
程蝶生对此毫无所觉,他依旧闭着眼,努力追寻着心中那道模糊的光痕,试图再次哼出那个温暖的轮廓。寂静的客厅里,只有他清浅的呼吸声,和一颗即将破土的音乐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萌动。那道狰狞的疤痕,此刻仿佛化作了滋养这颗种子的、沉默而深沉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