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向阳花

1997年4月，林场的春天来得迟。黄卫国站在教室门口，看着春桃们追逐着一只花蝴蝶跑过晒谷场，忽然想起父亲教案本里的一句话："春天的第一堂课，该带孩子们去认识风的形状。"

他把自然课搬到了户外。二十三个孩子蹲在溪边，手里攥着刚发芽的柳枝。"同学们，"黄卫国举起一片嫩绿的柳树叶，"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柳枝是软的，杨树枝是硬的？"春桃蹲在最前面，红领巾浸在泥水里，忽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裤脚："老师，蚂蚁搬家了！"

一群黑蚂蚁正排着队爬上蒲公英的茎，黄卫国顺势坐下："对，这就是今天的课——《蚂蚁的家》。"他摸出随身带的放大镜，分给前排的孩子，阳光穿过镜片，在蚂蚁身上投下小亮斑。后排的男孩突然喊："老师，春桃把蚂蚁放脖子里啦！"

哄笑声中，黄卫国看见春桃红着脸把蚂蚁抖掉，发丝间沾着草籽。他想起上周家访时，春桃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女娃子读啥书，早晚得嫁人。"当时春桃躲在柴火堆后，手里还攥着没做完的算术题。

下午的美术课，他让孩子们画"春天的颜色"。春桃用蜡笔涂了片金黄，却在角落画了只黑色的蚂蚁。"这是蚂蚁的春天吗？"黄卫国问。她点点头："蚂蚁说，春天的地下有甜甜的草根。"

放学时，李建国抱着作业本路过，看见教室后墙贴满的画，停下脚步："黄老师，你这课......"他推了推眼镜，"咋跟我当年在师范学的不一样？"黄卫国擦了擦手上的颜料："李老师，你看这张，"他指着一幅歪歪扭扭的向日葵，"这是春桃画的，她说向日葵就是蚂蚁的太阳。"

李建国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道沟："你呀，就像当年的张老师。"他转身离开，后背有些佝偻，蓝布中山装洗得发白，让黄卫国想起父亲。

月底，堂姐黄素芳来了趟学校。她穿着城里流行的格子外套，手里提着个铁皮饼干盒，在晒谷场边跺了跺脚，鞋尖沾的泥让她皱了皱眉。"卫国，"她往教室张望，"守业说最近要检查林区教育，你别太冒尖。"

黄卫国正在给学生修课桌，锤子敲在钉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冒啥尖？"他头也不抬，"就是带孩子们种种花，看看蚂蚁。"黄素芳叹了口气，打开饼干盒："给孩子们带的，别说是我买的。"里面是上海产的万年青饼干，金黄的圆饼上印着花纹，春桃们围过来时，眼睛都亮了。

临走时，黄素芳塞给他两张电影票："县城新上映《离开雷锋的日子》，守业说......"她忽然停住，从包里掏出个塑料袋，"给你带了双棉袜，山里潮。"黄卫国看见塑料袋上印着"县委招待所"的字样，想起上次去堂姐家，沈守业坐在沙发上看《人民日报》，军裤膝盖上补着整齐的补丁。

五月初，学校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沈守业穿着旧军装，戴着草帽，背着工具包出现在校门口时，黄卫国正在教孩子们用废报纸叠纸船。"沈书记？"李建国慌忙放下手里的粉笔，孩子们好奇地盯着这个陌生的"工人叔叔"。

"叫啥书记，"沈守业摆摆手，从工具包里拿出锤子和铁钉，"听说学校桌椅坏了，来修修。"他蹲在春桃旁边，帮她固定摇晃的桌腿，袖口露出的疤痕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春桃偷偷问黄卫国："老师，他是不是军人？"

中午吃饭时，沈守业坐在办公室的木椅上，搪瓷缸里的玉米粥冒着热气。"林场要搞'希望工程'试点，"他低声说，"你们学校可能会来批新桌椅。"李建国手里的筷子顿了顿，赵翠兰抬头看了眼黄卫国，又迅速低下头。

"但卫国，"沈守业忽然转头，目光如炬，"你得记住，有些忙能帮，有些忙......"他没说完，低头喝了口粥，喉结滚动，"当年在部队，我带的新兵蛋子总想着走捷径，最后能留在战场上的，都是老实实挖战壕的。"

那天下午，沈守业修完了所有课桌，还在操场边栽了棵小杨树。临走时，春桃跑过去，往他兜里塞了颗水果糖——那是黄素芳带来的饼干盒里剩下的。"叔叔再见！"她仰着头，红领巾在风里飘着。沈守业愣了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动作有些生硬，像在给新兵整理军帽。

月底的单元测试，春桃的算术考了78分。她举着试卷在操场上跑，辫子上的红头绳飞起来，像团跳动的火焰。"老师老师，我爹说再考八十就给我买新铅笔！"她的鼻尖沾着汗，眼睛弯成月牙，黄卫国忽然想起堂姐结婚那天，她也是这样笑着，鬓角别着珍珠发卡。

六一儿童节前，黄卫国带着学生们用彩纸和废轮胎布置教室。李建国看着他们把旧课桌拼成舞台，欲言又止，最后从柜子里拿出盒珍藏的彩色粉笔："省着用，去年教师节发的。"

演出那天，林场的家长们挤在教室门口。春桃穿着赵翠兰改的花裙子，站在"舞台"中央，用清脆的声音念着黄卫国写的诗："我是一只小蚂蚁，住在春天的泥土里，太阳给我金色的被子，雨点给我唱歌的曲子......"台下的春桃爹搓着黑手，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

演出结束后，有家长塞给黄卫国几个鸡蛋，说是自家鸡下的。他推辞不过，转身看见李建国正在给孩子们发糖果，每个孩子手里两颗，一颗水果糖，一颗奶糖。"黄老师，"李建国说，"你这招儿真灵，家长们都说，从没见娃子们这么爱上学。"

暮色漫过林场时，黄卫国独自坐在旗杆下。春风带着松香，吹过他胸前的粉笔灰。远处，春桃们的笑声飘过来，夹杂着沈守业教他们唱的军歌片段。他摸出日记本，在最后一页画了棵向日葵，旁边写着："今天，春桃告诉我，蚂蚁的触角能碰到星星。"

这晚，月亮特别亮，照亮了操场边的小杨树。黄卫国想起沈守业栽树时说的话："树要扎根，人要立心。"他忽然明白，在这偏远的林场小学，每一个认真读书的孩子，都是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而他能做的，就是成为他们的春风，他们的阳光，哪怕只能让他们长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