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她。”
那个字眼，像块冰疙瘩砸进太平间粘稠冰冷的空气里。谢医生就站在门口那片惨白的廊灯光晕边缘，白大褂一丝不苟，干净得刺眼。他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扫过林悦，像扫过一件待处理的废弃物品，然后极其轻微地，对着门口方向点了下头。
堵在门口的几个保安，穿着浆洗得发硬、颜色灰扑扑的制服，像得了令的狗，脸上的麻木瞬间被一种粗鲁的紧迫取代。最前面那个方脸队长眼神凶狠，大手一挥，另外两个膀大腰圆的立刻朝林悦扑来。沉重的皮靴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让人心头发闷的回响。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地上那个浑身是血、像破麻袋一样的女人和她怀里那个……小身体。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林悦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身体像被抽干了骨头，瘫在冰凉坚硬的地上。视线被额角流下的血模糊了，只能模模糊糊地分辨那几个压下来的、巨大的灰色身影。
果果……妈的果果……
念头刚闪过，一个保安粗糙的大手己经像铁钳一样抓住了她那只骨折变形的手腕！
“呃——！！！”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神经！林悦发出一声凄厉到不成调的惨叫，身体本能地蜷缩，试图护住怀里冷冰冰的小身体。但她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另一个保安动作更快，戴着污迹斑斑白线手套的手，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酸味，蛮横地从她臂弯的缝隙里插了进来！手指如同冰冷的钩子，精准地抠住了果果裹在破旧棉袄里的小肩膀！
“我的孩子！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的果果——！！” 林悦的声音撕裂了，带着血的咸腥和母兽护崽的疯癫。她拼命地想要合拢手臂，像要锁住被抢走的珍宝。指甲在保安粗壮的胳膊上徒劳地抓挠，留下几道浅红的血痕，换来的只是对方更不耐烦的皱眉和更加用力的撕扯。
“嘶啦——！”
薄棉袄发出了清脆的撕裂声。
那小小的、冰冷的身体，像一片轻飘飘的叶子，毫无生气地被那只戴着脏手套的手，硬生生地从母亲血肉模糊的臂弯里……拽了出去！
噗通。
沉闷的，心碎的声音。
小小的身体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破棉袄的撕裂口敞着，露出里面同样单薄、同样冰凉的内衣。小小的脸苍白如纸，青紫的嘴唇紧紧闭着，长睫毛像凝固的蝶翼，覆盖着再也睁不开的眼睛。额角那块凝固的暗红血迹，在惨白的灯光下，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果果——！！！”
世界在那一瞬间轰然崩塌。
林悦所有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喉咙里只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像破风箱被彻底撕烂。唯一能动的左手徒劳地向前伸着，指尖哆嗦着，想要抓住那片离她而去的冰冷衣角，却只抓到了冰冷的空气。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血水。
完了。
她和她的果果……
结束了。
“铺上！” 方脸保安队长粗嘎的声音如同丧钟。一个年轻些的保安面无表情地抖开一个巨大粗糙的、带着浓烈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塑料裹尸袋。那塑料布在灯光下发出死气沉沉的、不祥的光泽。
白！
刺目森冷的白！
那两个保安动作麻利得像处理牲口。一个弯腰要去拖地上的小身体，另一个熟练地扯着袋子口，朝着地上那个小小的、孤单的躯体兜头罩了下去！
哗啦。
粗糙的白色塑料布落下，瞬间吞噬了果果苍白的小脸，吞噬了那块暗红的血污，也吞噬了林悦眼底最后一点模糊的影像。世界彻底被这片惨白覆盖。
只剩下一个……简陋的白色包裹轮廓，静静躺在冰冷肮脏的血污中。
就在那粗糙的白布完全覆盖住孩子小脸的瞬间！
就在另一个保安从腰间皮带上，“咔哒”一声拽出一副沉重锃亮的金属手铐，冰冷的锯齿内环就要往林悦脱力垂落、沾满血泥的左手腕上套下的瞬间——
林悦那只瘫在冰冷地面上、沾满煤灰污泥血痂、早己麻木的右手……一根食指……极其微弱地、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
啪嗒。
一个极其细微、被裹尸袋抖开的“哗啦”声掩盖的轻响。
她的食指指腹，无意间、却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刚才在疯狂挣扎扭打中滚落在她手边的——
那支小小的、几乎被煤灰和血浆完全糊住的……空药瓶！
冰凉的！玻璃的！瓶壁上隐约还能摸到印刷字体的粗糙凸起！
嗡——！
林悦脑子里那潭彻底冻结的死水，被这冰冷的触感瞬间凿穿！一股混杂着剧毒腥甜的热流猛地从心底反刍上来！是那个护士掉的瓶子！那个害得她没拿到退烧药、被推搡、被殴打、最终失去果果的……毒瘤！是这一切厄运的起点！
“啊——！！！”
一声混合着绝望、憎恨和破釜沉舟的尖啸，从林悦喉咙深处炸裂开来！那啸声嘶哑残破，却带着摧毁一切的毁灭气息！如同即将炸膛的火药桶！
被巨大悲伤碾碎的身体，被这滔天恨意强行灌注了最后一丝力量！她像一个被扔进滚油里的破布娃娃，猛地向上弹起！那只原本脱力垂落、粘着药瓶的右手，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利爪，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狠戾，不再是去捡拾，而是如同投掷匕首般，朝着那个正弯腰准备收紧裹尸袋开口的年轻保安脸上——狠狠砸了过去！
不是扔！是砸！带着全身残破的重量和玉石俱焚的意志！
保安完全没料到这个只剩一口气的女人还能暴起伤人！脸上的冷漠瞬间被惊骇取代！他看到一团混合着血腥气和劣质煤灰的黑影，裹挟着风声疾扑面门！
距离太近！
事发太突然！
他甚至来不及偏头！
噗！
一声闷响！
那支小小的、坚硬的玻璃药瓶，正正砸在他的鼻梁上！
劣质的玻璃在巨大的撞击力下瞬间碎裂！
“呃啊——！！！”
保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混合着剧痛和异物侵入惊悚的惨嚎！整个脑袋猛地向后甩去！一股温热的液体（混杂着他的鼻血？）瞬间从他捂着鼻子的手指缝里涌了出来！
碎裂的细小玻璃渣！深深扎进了他的皮肉！最可怕的是！一片尖锐的玻璃碎片，如同恶毒的眼镖，首首刺进了他因剧痛和恐惧而瞪圆的左眼！
鲜血混着组织液，从他指缝间往下淌！
保安身体失去平衡，惨叫着踉跄跌倒！
“嘶——！”
“药瓶？！！”
那个大腿外侧被林悦划伤的胖护士赵姐，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了屁股的猪，猛地发出一声惊破了音的尖叫！整张胖脸瞬间惨白扭曲，眼神里是见了鬼般的巨大惊骇和毁灭性的恐慌！“我的……我的药瓶！她抢我的药！她是暴徒！！” 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整条走廊的顶棚，充满了恶人先告状的疯狂！
混乱！彻底的混乱！
年轻的保安在地上捂着脸打滚惨嚎，指缝间不断渗出鲜血。
方脸队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愣了一下，随即是暴怒！“按住她！快！！”他对着另一个抓着裹尸袋年长的保安吼道。
年长的保安也被这亡命徒般的反击惊得动作迟滞了一瞬。
就是现在！
林悦砸完那一下，身体被巨大的反作用力带得重重摔回地面，断腕和肋骨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几近昏厥。但她的眼睛！那双此刻被血丝和恨意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带着一种噬血的、疯狂的笑意，钉在惨嚎的年轻保安身上！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狞笑，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沫，淬着地狱最深处的毒：
“好……好药……”
“治……你那……缺德的……黑心肝！！！”
就在这时——
“干什么呢？！”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极具威严的声音猛地从走廊深处传来！伴随着沉重急促的脚步声！
是院长！
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脸色铁青，正带着几个穿着白大褂、年纪不一的医生快步走来。显然，太平间门口的混乱和惨叫惊动了院领导。
院长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现场：
瘫在血泊中、披头散发、状如厉鬼却死死抱着女儿尸身（尽管被白布裹着）的林悦。
地上捂着眼睛惨嚎、指缝渗血的保安。
旁边捂着大腿、同样一脸血渍、但眼神却闪烁游移的壮汉。
还有那个跳着脚尖叫“她抢药、要杀人”的胖护士。
以及那本被踩在血污泥泞里的、翻开的深蓝色存折，那“2000.00元”的数字赫然在目！
院长的眼神在存折上停留了一瞬，那是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一辈子可能都攒不到的数字！尤其在这1988年！他猛地抬眼，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手术刀，狠狠扎向脸色微变、试图解释什么的谢医生，然后牢牢锁定在惊慌失措的胖护士赵姐和地上那个惨嚎的保安身上！
那保安捂着眼睛的手缝里，除了血，还有一丝粘稠透明的……可疑液体？
院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是一种看透闹剧本质的冰冷。
太平间的门洞开着，幽深冰冷的气息流淌出来。刚才裹尸袋落下的声音，保安惨嚎的声音，胖护士刺耳的尖叫，还有眼前这触目惊心的景象……这一切都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刺破了某种粉饰太平的表象。
而此刻，瘫在冰冷血污中的林悦，意识在剧痛和绝望的洪流里浮沉，如同风中残烛。她听见了院长的声音，听到了混乱的斥责和辩解交织在一起……但这些都离她很远很远了。
她的世界，只剩下怀中那隔着粗糙塑料布也再无回应的冰冷重量。
还有……
在这片纷乱狼藉、人声鼎沸的噪声底下……
从黑洞洞的太平间深处……
似乎……
隐隐约约地……
传来了一声……
像是……
被推车滚动碾压过的……
极其轻微的……
婴儿……呛咳？……
那声音太微弱，太模糊，像幻觉。
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林悦死寂的心湖。
她的瞳孔，在散乱的视线中，骤然紧缩成一点寒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