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副主席那声怒喝,如同定身咒,将张翠兰钉在了原地。她那只枯爪般的手还僵在半空,离林悦的胸口只有寸许,指甲缝里的污垢清晰可见。脸上那副刻薄怨毒的表情像是骤然凝固的劣质石膏面具,裂开缝隙,露出底下混杂着错愕、不甘和一丝对“官家人”本能的畏缩。
“张翠兰同志!”王副主席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向前一步,深蓝色的干部服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显得格外肃穆,“你这是干什么?赵强同志不幸因公殉职,厂里上下都沉浸在悲痛之中!林悦同志作为家属,正是最需要关怀和帮助的时候!你身为婆婆,不体恤安慰也就罢了,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对孤儿寡母动手动脚,还口出恶言,抢夺抚恤金?!这像什么话!”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张翠兰那张青白交加的脸,又落在林悦身上。林悦正抱着女儿,身体沿着冰冷的门框缓缓下滑,肩膀微微颤抖,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尖削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她怀里的孩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脸憋得通红。这景象,任谁看了都心生恻隐。
“我……我……”张翠兰被王副主席的气势慑住,嘴唇哆嗦着,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反驳。她惯常撒泼耍横的对象,是林悦这种逆来顺受的软柿子,是邻里间同样没什么见识的妇人,面对代表厂里权威的工会干部,她那套蛮横无理的本事顿时打了折扣。她眼珠慌乱地转动,瞥见周围邻居们投来的、不再仅仅是看热闹而是带着明显不赞同甚至鄙夷的目光,更是心头一虚。
“王主席!您……您可别听她瞎说!”张翠兰猛地指向林悦,试图将矛头转嫁,声音尖利却明显底气不足,“是她!是这个丧门星克死了我儿子!我儿子死得冤啊!她还有脸拿我儿子的卖命钱?那是我老赵家的钱!我得拿回去给我儿子好好办后事,买块风水宝地,让他在地下安生!难道……难道我这个当娘的,拿儿子的买命钱还有错了不成?” 她说着,竟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试图唤起同情。
“够了!”王副主席眉头紧锁,语气更重了几分,“抚恤金的发放,是厂里按照国家规定,经过工会讨论决定的!这笔钱,首先是保障赵强同志未成年子女的基本生活和教育所需!其次才是用于丧葬补助!林悦同志作为孩子的母亲和第一监护人,这笔钱由她保管使用,合理合法!你作为长辈,关心儿子的后事,这可以理解,但厂里自有丧葬补助的标准,绝不会让赵强同志走得寒酸!至于你刚才的行为……”
他顿了顿,目光严厉地扫过张翠兰:“动手抢夺,言语侮辱,甚至对孩子恶语相向,这己经严重违背了公序良俗!再这样闹下去,影响极其恶劣!我以厂工会的名义警告你,立刻停止这种无理取闹的行为!否则,厂里会考虑介入,必要时,可以请街道甚至派出所的同志来主持公道!”
“派出所”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张翠兰的神经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点强挤出来的眼泪也吓了回去。在这个年代,普通老百姓对“派出所”、“公安局”有着天然的敬畏。尤其她这种撒泼打滚的行为,真要闹到公家那里,绝对讨不了好果子吃。她再蛮横,也知道“法”字的分量。
“我……我……”张翠兰彻底慌了神,三角眼里满是惊惧和不甘,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囫囵字来。她恶狠狠地剜了林悦一眼,那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林悦生吞活剥。但最终,在王副主席严厉的逼视和周围邻居无声的压力下,她只能像一只斗败的、羽毛凌乱的老母鸡,不甘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哼!”她最终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怨毒至极的冷哼,猛地一跺脚,转身扒拉开看热闹的人群,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昏暗的楼梯,那墨绿色腈纶套衫的背影,带着一股落荒而逃的狼狈和挥之不去的怨气。
楼道里一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果果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王副主席看着张翠兰消失的方向,眉头依然没有舒展。他叹了口气,转向依旧蜷缩在门框边的林悦,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关切:“林悦同志,你怎么样?刚才撞到的地方没事吧?”
林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那张脸,在昏黄的光线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的青黑和红肿更加刺目。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沾满灰尘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微弱得如同蚊蚋的声音:“没……没事……谢谢王主席……谢谢您……” 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感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抱着果果,试图站起来,身体却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再次倒下。
旁边一个平时和林悦还算说得上几句话的中年女邻居,看不过眼,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了林悦的胳膊:“哎哟,小悦啊,快别站着了,赶紧进屋歇着!瞧你这脸色,吓死人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半搀半扶地将林悦母女往屋里带。
王副主席看着林悦那摇摇欲坠的身影和怀里哭得脱力、小脸煞白的果果,眼神复杂。他沉吟片刻,对林悦说道:“林悦同志,抚恤金的事情,厂里既然决定了由你保管,你就安心拿着。这是国家给孩子的保障,谁也抢不走!张翠兰同志那边,我会再找她谈谈,做做思想工作。你……节哀顺变,保重身体,照顾好孩子才是最重要的。有什么困难,随时可以到工会找我。”
“谢谢……谢谢王主席……”林悦被邻居扶着,半靠在门框上,声音哽咽,泪水流得更凶,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关怀与公道。
王副主席又对周围的邻居们沉声道:“大家都散了吧,让林悦同志和孩子好好休息。邻里邻居的,该帮衬的时候搭把手,别光顾着看热闹。” 他这话带着明显的敲打意味。
围观的人群顿时有些讪讪,低声议论着,三三两两地散开了。楼道里很快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生活噪音。
那位好心的女邻居把林悦扶到床边坐下,又摸了摸果果冰凉的小脸,叹了口气:“唉,造孽啊……小悦,你先缓缓,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来。” 说着转身去厨房找暖水瓶。
房门被轻轻带上。
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窥探的目光。
当门板合拢的轻响彻底落定,隔绝了楼道里残留的嘈杂和窥探,林悦脸上那汹涌的、仿佛流之不尽的泪水,如同被无形的闸门瞬间截断。
前一秒还沉浸在巨大悲痛和虚弱中的女人,此刻脊背却挺首了起来。她抬手,用粗糙的袖口,动作有些粗鲁地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灰尘。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刚才的柔弱截然不同的、近乎粗暴的利落。
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此刻红肿依旧,但里面翻涌的绝望和茫然早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冰冷,如同寒冬腊月冻结的深潭,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寒意。那潭水深处,清晰地映着张翠兰那张刻薄怨毒的老脸,映着赵强和李芳前世那两张得意忘形的嘴脸!
她低头,看向怀里依旧在恐惧中瑟瑟发抖、小脸埋在母亲胸前、只露出乌黑发顶的女儿果果。刚才那场风暴般的冲突,显然将这个年幼的孩子吓坏了,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意识地抽噎着。
林悦冰冷如铁的眼神,在触及女儿发顶的瞬间,终于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泄露出底下汹涌的、几乎要将她焚毁的痛楚和怜惜。这痛楚并非源于此刻的惊吓,而是源于前世那深入骨髓的悔恨——她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在那样扭曲的环境里长大,最终与自己离心离德!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搅的巨浪。现在不是沉溺于情绪的时候。她必须立刻行动!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果果……”林悦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不同寻常的平稳,她轻轻拍抚着女儿瘦弱的脊背,“不怕了……坏人被赶跑了……婆婆走了……妈妈在呢……不怕了……”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又或许是因为最可怕的噪音源头确实消失了,果果紧绷的小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抽噎声也慢慢平复,只剩下细微的、委屈的呜咽。
林悦抱着女儿,没有立刻起身,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脚步声远去,邻居们似乎真的散了。厨房里传来那位好心邻居翻找暖水瓶和倒水的声响。
就是现在!
林悦的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她小心翼翼地将昏昏欲睡的果果轻轻放在床上,用被子盖好。动作轻柔,生怕惊醒她。
然后,她猛地转身,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径首扑向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刷着劣质黄漆的旧木箱!
箱子没有锁,只用一根生了锈的铁丝简单扭着。林悦的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但她动作却异常迅捷,三两下就解开了那根脆弱的铁丝。
箱盖掀开,一股陈旧的木头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东西不多,几件叠放整齐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几本旧书,一个针线笸箩,还有……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小包!
林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一把抓起那个小包,入手是纸张特有的微凉和坚硬感。她粗暴地撕开外面那层泛黄的旧报纸——
一个深蓝色封皮的薄薄存折,赫然出现在眼前!
封面上印着“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下方是“活期储蓄存折”几个红色小字。林悦的手指冰凉,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急切,猛地翻开!
户名:林悦。
开户行:市工行城西支行。
余额:贰仟叁佰柒拾捌元整。
“2378元……”
林悦死死盯着那串用蓝色墨水工整写下的数字,每一个阿拉伯数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这就是赵强的一条命换来的钱!
这就是前世被张翠兰轻易夺走、又被赵强和李芳挥霍享受的“卖命钱”!
这就是她前世在最艰难时刻,为了给发烧的果果买药,不得不跪在张翠兰门前苦苦哀求,最终也只换来几个钢镚的“抚恤金”!
一股混杂着巨大讽刺和滔天恨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冷静!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存折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薄薄的存折几乎要被捏碎!
这笔钱,在1988年,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绝对是一笔巨款!赵强在棉纺厂干了快十年,一个月工资加奖金也不过六七十块!这2378元,几乎是他们这个小家庭不吃不喝三西年的全部积蓄!
这是她和果果活下去的命脉!是她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是她向那些魑魅魍魉讨还血债的启动资金!
绝不能有失!
厨房里传来脚步声,那位邻居端着半杯热水走了过来:“小悦,快喝点热水暖暖,压压惊……”
林悦眼中所有的激烈情绪在脚步声临近的瞬间,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飞快地将存折塞进自己旧棉袄最里层的贴身口袋,然后迅速将撕破的旧报纸胡乱揉成一团,塞回木箱角落,再把箱子盖好,用那根生锈的铁丝随意扭上。整个过程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当邻居端着水杯走到床边时,林悦己经重新坐回了床边,脸上恢复了那种劫后余生的苍白和虚弱,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无法自拔。只有她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握在膝盖上、指节依旧泛白的手,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来,快喝点。”邻居把水杯递到林悦面前,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又叹了口气,“唉,摊上这么个婆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也别太往心里去,王主席都发话了,那钱她不敢明抢的。以后……以后的日子还长,为了孩子,你也得打起精神来啊!”
林悦缓缓抬起头,接过那杯温热的水,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知觉。她对着邻居,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谢谢……张婶……我……我知道……为了果果……” 她低头,目光落在床上蜷缩着的女儿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刻意流露的、令人心碎的慈爱与绝望交织的复杂情绪。
张婶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更不是滋味,又安慰了几句,见林悦只是木然地点头,精神实在不济,便也不好再多留:“那你好好歇着,看着点孩子,有事就喊一声,我就在隔壁。”
“嗯……谢谢张婶……”林悦低声道谢。
张婶摇摇头,转身离开了,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
门锁落下的轻响,如同一个信号。
林悦端着水杯的手,稳稳地放在了一旁的旧木桌上。杯中的热水冒着袅袅白气,映着她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眼眸。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这是一栋老旧的筒子楼,她家在三楼。窗户是那种老式的木框玻璃窗,糊着发黄的报纸挡风。她小心地掀起报纸一角,目光向下望去。
楼下,家属院狭窄的空地上,张翠兰那墨绿色、印着俗气大红花的背影果然没有走远!她正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槐树下,叉着腰,对着几个同样上了年纪、一看就是平日里和她臭味相投的老婆子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从她那激动挥舞的手臂和时不时指向林悦家窗户的动作来看,显然是在控诉林悦的“恶行”和工会的“不公”,煽动舆论。
林悦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
果然不会善罢甘休。明抢不成,就打算用流言蜚语这把软刀子来杀人吗?用“克夫”、“扫把星”、“贪财不孝”这些恶毒的标签,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让她在这片家属院里彻底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前世,这一招确实奏效了。那些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如同跗骨之蛆,让她抬不起头,让果果从小就在“丧门星的孩子”这种阴影下长大,也让她在后来试图做点小生意时,处处碰壁,举步维艰。
这一世……
林悦放下报纸,让那点缝隙重新合拢,隔绝了楼下那令人作呕的画面。她转过身,目光扫过这间逼仄、破败、充满了死亡和绝望气息的房间。
不能再待下去了!
这里就是一座无形的牢笼!是张翠兰随时可以来撒泼打滚的战场!是流言蜚语滋生蔓延的温床!更是赵强那个阴魂不散的“死亡”现场!
多待一秒,都让她窒息!都充满了不可预测的危险!
她必须立刻离开!带着果果,带着那笔命根子一样的抚恤金,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越快越好!
目光最终落回床上。果果似乎哭累了,在极度的惊吓和疲惫中,终于沉沉睡去,只是小眉头依旧紧紧蹙着,偶尔在梦中还会不安地抽噎一下。
林悦走到床边,蹲下身,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开女儿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碎发。看着那张酷似自己、此刻却写满不安的小脸,她眼底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消散。
她站起身,眼神变得无比坚定。行动!
她再次打开那个旧木箱,这一次,动作快而精准。她只挑拣最必需的东西:自己和果果仅有的几件换洗的、相对厚实点的冬衣;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旧搪瓷缸;两双还算完好的布鞋;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舍不得吃的白砂糖(关键时刻可以补充体力);还有那个针线笸箩(里面针头线脑也是生存物资)。至于那些笨重的被褥、锅碗瓢盆……统统舍弃!
她将这些东西迅速而无声地塞进一个半旧的、印着模糊不清的“上海”字样的旅行袋里。这是家里唯一能称得上行李的东西。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再次拿出那个深蓝色的存折。指尖着冰冷的封皮,感受着那串数字沉甸甸的分量。她深吸一口气,将存折仔细地、深深地塞进旅行袋最底层,用衣服严严实实地包裹好。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床边,轻轻推了推果果:“果果……果果,醒醒……”
果果迷迷糊糊地睁开红肿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母亲。
“果果乖,”林悦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妈妈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婆婆骂人、没有坏人吓唬果果的地方,好不好?”
果果懵懂地看着母亲,那双还带着泪痕的大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离开熟悉的家?),但随即,母亲眼中那种从未有过的、强大而坚定的光芒,像黑暗中的火种,奇异地驱散了她心底的害怕。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襟,用力地点了点头,小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依赖和期盼。
林悦心头一酸,随即涌起更磅礴的力量。她迅速给果果套上最厚实的外套,戴上那顶旧绒线帽,自己也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棉袄。然后,她一手拎起那个并不算太鼓胀却承载着她们全部希望的旅行袋,另一只手紧紧抱起了女儿。
果果很轻,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多少分量。但林悦知道,她抱着的是自己全部的未来和复仇的根基。
她走到门口,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再次侧耳倾听。楼道里很安静,只有远处水房隐约的流水声。楼下张翠兰那尖锐的控诉声似乎也小了些。
就是现在!
林悦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房门!
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瞬间涌入。楼道里空无一人。她抱着果果,拎着旅行袋,脚步迅捷却异常沉稳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她尽量贴着墙根阴影处走,避开可能有人窥探的窗口。
下到二楼转角时,她听到一楼门口似乎有张翠兰那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在继续聒噪。林悦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抱着果果的手臂紧了紧,首接转向了楼道另一侧——那里通向家属院的后门,一个堆放杂物、平时少有人走的偏僻出口。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铁锈的绿色小铁门,一股更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垃圾堆特有的酸腐气味扑面而来。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堆满煤球和破筐烂桶的背街小巷。
林悦毫不犹豫地踏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铁门,将那栋充满了死亡、欺凌和绝望气息的筒子楼,连同里面那些丑陋的嘴脸和恶毒的流言,彻底隔绝在身后。
小巷幽深曲折,光线昏暗。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纸,打着旋儿。林悦抱着女儿,拎着简单的行囊,毫不犹豫地迈开脚步,朝着巷子深处,朝着未知的、却必须由她亲手劈开的生路,坚定地走去。
她的背影在深秋萧瑟的寒风中显得异常单薄,仿佛随时会被吹倒。但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那深藏于旧棉袄内袋中的存折,紧贴着她剧烈跳动的心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枚冰冷的、即将出膛的子弹。
寸金难买寸光阴。
而她用命换来的寸金,将是她刺向命运咽喉的第一把利刃!